我回到家中,那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在我眼前忽閃飄浮;我在學堂,那兩隻眼睛又在字裡行間眨動……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見父親臉色不悅,從地裡犁地回來,把犁杖重重地磕摔在臺階上。他回到家中,已經和大伯二伯一樣親身躬耕了。是累得心生煩躁了嗎?
直到夜深人靜,大伯二伯和堂兄弟們都睡定了,父親終於把我叫進上房裡屋,關了門,壓住聲兒,嚴厲得怕人:“你和那個臭**有啥好說的?嗯?”
我像當頭捱了一磚,眼前都黑了,說:“她給孩子請假……”
“我不要你回話!”父親站起來,可怕的鷹一般的眼睛,“我只想給你說一句,那個**再找你搭話,你甭理識!那是妖精,鬼魅!你自己該自重些!”
我低下頭,簡直無地自容,好像我已經和那個女人真有過什麼苟且之事,其實不過就是說了兩三次話,都是說的關於她的孩子唸書的事,每一次也都是那麼簡單的幾句。我想分辯、解釋,不光是父親盛怒之下,難於容納,而是我自己感到有口難張,羞於啟齒了。
“走吧!”父親負氣地一擺手。
我不知是怎樣從父親住的上房裡屋回到自己的廂房的。躺下之後,怎麼也睡不著,心裡燒躁憋悶,腦袋嗡嗡響。
這個女人,是楊龜年的二兒子在河南娶下的小老婆,因為戰事吃緊,送回老家來了。楊龜年壓根兒不知道兒子在外已經娶下小婆娘,氣得吹鬍子瞪眼,無奈那女人引著一個可愛的小孫孫,畢竟是楊家的後代,才收容下來,心裡卻見不得這個操著異鄉口音的女人。那個經明媒正娶的大婆娘對於這個妹妹,更是恨入牙根了。這個女人在楊家,沒有援助也沒有同情,活得沒滋沒味兒,村裡人說她夜夜都偷著哭哩!村裡人不明底細,紛紛傳說,楊龜年的二兒子從河南送回來的洋婆娘,是搶霸的一位良家女子;有的卻說得截然相反,說她原本是開封府裡一家妓院的窯姐兒……
無論父親的態度怎樣生硬,叫人難以忍受,但冷靜之後,我就不能不暗暗懾服父親那洞察細微的眼睛,我雖然沒有和那個洋婆娘有任何拉拉扯扯的事,可從心裡反省,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確實弄得我有點神不守舍。如果不是父親警告,長此下去,即使不會發展到做出什麼有損門風的醜事,也極其危險,任何一點半句風言浪語都可能毀了我,毀了父親,毀了徐家幾代人守節持儀所建樹起來的家風……父親直接砸向我腦門的這一磚頭是狠的,也是及時的。
我的心在收縮,被那個洋女人攪起的一縷紛亂的雲霓,消散了。我再也不理睬那個被父親罵作妖精、鬼魅的女人,甚至連村中一切年齡尚輕的女人也都一概不予搭理。我不能讓桃色褻瀆徐家貞節的門樓……
楊徐村解放了,人民**給楊徐村派來三位先生,真是令我大開眼界。他們穿四個兜的短褂,戴著八角制帽,廢止了我的教程,給學生髮下西北軍政委員會編的課本,設語文和算術課,另開音樂、體育和圖畫,其中一位年輕的女先生,教孩子唱歌,張著嘴唱呀唱,令我目瞪口呆。
我自動辭職了。沒有辦法,我不會算術,連那些阿拉伯字也沒見過;語文科的新課本,雖然是淺顯通俗的白話文,我卻教不了。我離開了那個祖孫三代執教的學堂,讓位給那三位新派來的新先生了,跟父親去種地。我的藍袍脫下來了,做務莊稼穿它太不方便囉!
半年後,一天後晌,我和父親在村西官道邊的田地裡翻耕靠茬地,鄉**的通訊員送來一張通知,要我到城南的師範學校去進修。去不去?敢去不敢去?該去不該去?我拿不定主意,不知該怎麼辦。父親也拿不定主意,自從那三位新先生進入楊徐村,父親不止一次地譏誚說:“蹦蹦跳跳,行走唱唱喝喝,男女不分,見誰都想搭話,啥好先生的樣子!”現在他明白,師範學校培養出來的先生肯定都是那個樣子,我將來也可能就是那個樣子,他拿不定主意了。為此事,他專門走訪了一回縣教育科,回來後就拍了板:去!
臨行的前一晚,我坐在父母住的上房裡屋裡,悉心聽取父親的臨行教誨,怎樣和先生說話,該當如何與同窗相處,遠離家鄉,一切都需自己檢點。母親又接著叮囑生活上的瑣屑事,忌食生冷食物,加減衣服要注意。我的那位媳婦呆呆地站在一旁,惶惶不安的樣子,一直沒有插嘴,這時問了一句:“我該給先生準備哪件衣服出門?”
我一愣。這是一個暫時被父母連同我自己都忽略了的事,該穿短褂呢?還是長袍?我想了想,沒有主意。看看母親,母親又瞅瞅父親,看來也是不知該穿哪樣才合適。父親正在桌上磨墨,沉思一下,抬起頭來,對我說:“穿藍袍。”
我有點疑惑:“爸,我看咱村來的那三個新先生,都沒穿長袍。解放了,不興穿長袍了。”
“解放了,沒聽說不準穿袍子!”父親譏誚地說,“你看那三位洋先生,穿個短褂兒,又那麼短!前襠後臀無遮無蓋,有失大雅。為人師表,成何體統!”
結論下定了:穿藍色長袍。我的媳婦就退出去,準備我明日的行裝去了。
父親已經磨好墨,拔開毛筆帽兒,在硯臺蓋兒上再三地順著毛筆尖,然後猛然懸起手腕,在一張硬紙上寫下兩字:慎獨。等得墨跡乾涸,交到我手上,嚴厲而又含蘊不露地瞅著我。我雙手接住父親題示給我的囑咐,夾在那隻摺疊小皮夾裡,裝在貼身的內衣口袋裡,表示一定要在遠離父親的陌生環境裡,一切都謹慎行事,尤其是獨自一人,不在父親的視覺之內的地方……
第二天晨曦中,我揹著行裝,上路了。走出村子好遠的時候,我一回頭,隱約看見村口的大路邊,兀然站著父親的高大的身影,因為背向從東山泛出的晨光,他像一截黑幢幢的古塔巋然不動……
我轉過身走了,心裡忐忑不安,腳步也有點慌匆,等待我的那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我無法具體想象……無論如何,這次出門,成了我一生中的第一次重大的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