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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小院 二 (1 / 2)

勤娃在舅家,舅舅把他送給村裡學堂的老先生。老先生一頓板子,打得他把好容易認得的那幾個字全飛走了。他不上學,舅舅和舅母哄他,不行;拖他,去了又跑了;即使不得不動用繩索捆拿,他一得空還是逃走了。

“生就的莊稼坯子!”聽完表兄表嫂的敘述,康田生嘆一口氣,“真難為你們了。”

勤娃開始跟父親做莊稼活兒。兩三畝薄沙地,本來就不夠年富力強的父親幹,農忙一過,他閒下來。他學木匠,記不住房梁屋架換算的尺碼。似乎不是由他選擇職業,而是職業選擇他,他學會打土坯,卻是順手的事。

在鄉村七十二行手藝人當中,打土坯是頂粗笨的人乾的了,雖不能說沒有一點技術,卻主要是靠賣力氣。勤娃用父親的那副光滑的柿樹木質的模子,打了一摞(五百數)土坯,壘了茅房和豬圈,又連著打了幾摞,把自家被風雨剝蝕得殘破的圍牆推倒重壘了。這樣,勤娃打土坯出師了。

活路多的時候,父子倆一人一把石夯,一副木模,出門做活兒。活路少的時候,勤娃就讓父親留在屋裡歇著,自己獨個去了。

他的土坯打得好。方圓十里,人家一聽說是老土坯客的兒子,就完全信賴地把他引到土壕裡去了。

這一天,勤娃在吳莊給吳三家打完一摞土坯,農曆四月的太陽剛下原坡。他半後晌吃了晚飯,接過吳三遞給他的一串麻錢,裝進腰裡,背起石夯和木模,告辭了。剛走出大門,吳三的女人迎面走來,一臉黑風煞氣:“土坯摞子倒咧!”

“啊?”吳三頓時瞪起眼睛,扯住他的夯把兒,“我把錢白花了,飯給你白吃了?你甭走!”

“認自個兒倒黴去!”勤娃甩開吳三拉拉扯扯的手說。按鄉間雖不成文卻成習律的規矩,一摞土坯打成,只要打土坯的人走出土壕,摞子倒了,工錢也得照付。勤娃今天給吳三家打這土坯時,就發覺土泡得太軟了,後來想到四月天氣熱,土坯硬得快,也就不介意。初聽到吳三婆娘報告這個倒黴事的時光,他咂了一下嘴,覺得心裡不好受。可當他一見吳三變臉睜眼不認人的時候,他也來了硬的:“土坯不是倒在我的木模上……”

吳三和他婆娘交口罵起來。圍觀的吳莊的男女,把他推走了。罵歸罵,心裡不好受歸不好受,鄉規民約卻是無法違背的。他回家了。

“狗東西不講理!”勤娃坐在小廈屋的木凳上,給坐在門檻上的父親敘述今天發生的事件,“他要是跟我好說,咱給他再打一摞,不要工錢!哼!他胡說亂道,我才不吃他那一套潑賴!”

康田生聽完,沒有吭聲,接過兒子交到他手裡來的給吳三打土坯掙下的麻錢,在手裡攥著,半晌,才站起身,裝到那隻長方形的木匣裡,那是亡妻孃家陪送的梳妝盒兒。他沒有說話,躺下睡了。

勤娃也躺下睡了。父親似乎就是那麼個人,任你說什麼,他不大開口。高興了,笑一笑;生氣了,咳一聲。今天他既沒笑,也沒嘆息,他就是那樣。

勤娃聽到父親的叫聲,睜開眼,天黑著,豆油燈光裡,父親已經把石夯扛到肩膀上了。他慌忙爬起,穿好衣褲,就去撈自己的那一套工具,大概父親應承下遠處什麼村莊裡的活兒了。

“你甭拿傢俱了。”父親說,“你提夯,我供土。”

說罷,父親扛著石夯出了門,勤娃跟在後頭,鎖上了門板。村莊裡悄悄靜靜,一鉤彎鐮似的月牙懸浮在西原上空,河灘裡蛙聲一片。

“爸,去哪個村?”

“你甭問,跟我走。”

勤娃就不再說話,馬家村過了,西堡,朱家寨……天麻明,走進吳莊村巷了。父親仍不停步,也不回頭,從吳莊的大十字拐過去,站立在吳三門口了。勤娃一愣,正要給爸爸發火,吳三從門裡走出來。

“老三,還在那個土壕打土坯嗎?”

吳三一愣,沒好氣地說:“我還打呀?”

“你只說準,還是那個土壕不是?”

“我另尋下土坯匠了。”

勤娃早已忍耐不住(這樣卑微下賤),他忽地轉過身,走了。剛走開幾步,膀子上的衣服被急急趕上前來的爸爸揪住了。一句話沒說,父子倆來到勤娃昨日打土坯的大土壕。

“提夯!”康田生給木模裡裝飽了土,命令說。

勤娃大聲唉嘆著,提起石夯,跳到打土坯的青石臺板上。剛剛從夜晚沉寂中甦醒過來的鄉村田野上,響起了有節奏的青石夯捶擊土坯的聲音。

太陽從東原頂上冒出來,勤娃口渴難忍。往昔裡,太陽冒紅時光,主人就會把茶水和又酥又軟的發麵鍋盔送到土壕來。今日算乾的什麼窩囊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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