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家中國公司想到納斯達克上市,它一般要經歷哪些流程?”錢豐這天表現得非常好學,都有些讓秦方遠感到意外了。
秦方遠叫服務生拿了紙和筆,他在紙上寫寫畫畫:“擬上市的公司可以先召開赴美上市啟動大會,邀請各大機構——投資銀行、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等會面,讓其瞭解公司財務、運營、管理架構等情況,進行專案前期磋商。擬上市公司如果不想剛開始就驚動這麼多機構,也可以先邀請會計師事務所進行財務審計,瞭解公司財務狀況是否能滿足相關上市條件。
“第一步走完後,投行等合作伙伴會開始盡職調查,準備上市資料,並撰寫招股說明書。招股說明書隨後會提交給美國SEC(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進行申報,申報通常會有4~5個回合(申報—修改),直到沒有問題後,即可開始公開申報上市,也就是公開招股說明書等資料。在公開申報時,相關公司就可以決定在哪個交易所上市。
“接下來是上市前的路演,上市公司高管及承銷投行需要向有興趣的潛在機構投資者預售股票。最後就是確定發行價,登陸交易所並敲鐘,成為資本市場上的公開公司。
“此外,在美上市還需要提前在法律結構上做好準備,目前主要採用VIE結構,擁有VIE結構意味著公司在法律上更為透明和可信。”
錢豐慨嘆:“別看我們搞了幾個錢,跟你比起來,含金量差太多了。土鱉就是土鱉,海龜就是海龜,相形見絀啊!”
那次見面以後,錢豐就消失了。秦方遠還是從同行那裡瞭解到,忘不了傳媒強勢推動赴納斯達克上市,一些財經類網站開始放出風來。秦方遠比較注意這個案子,看他們怎樣把醜小鴨打扮成金鳳凰,卻沒想到那次在飛機上看到了會計師事務所退出審計的訊息,這打擊也太大了吧。
事情的曲折已經超出秦方遠的想象力了。那家會計師事務所退出,讓錢豐所在的荷蘭海道基金極為詫異,他們讓這家事務所做出說明。事務所的解釋是,賬務在短時期內難以理清,無法在時間上達到貴公司的要求,鑑於該公司董事會上市的迫切要求無法滿足,敬請另請審計,望予以諒解。
荷蘭海道基金的LP是外國人,GP則是外國人和中國人各佔一半,他們對會計師事務所這份解釋迷惑不解。因為之前忘不了傳媒召開董事會,作為董事之一的錢豐傳達的董事會共識是,公司可以滿足上市條件,決定啟動快速上市議程。這給他們吃了顆定心丸,畢竟當初是以高溢價進入的。
曝出驚天內幕的是一封內部的實名舉報信,舉報者是忘不了傳媒的財務總監周海洋。
舉報信揭露,在短短數月之內,忘不了傳媒竟然在國內嚴格的外匯管制下,倒騰走了8000多萬元人民幣。
舉報信的內容詳細無比,包括一段時間內的來往賬戶明細,公司內部幾家子公司關聯交易的路線圖,觸目驚心。很顯然,如果不是掌握核心交易機密的人,肯定拿不出如此詳細的報案資料。
立即查!幾家VC和PE碰頭後一致認為堅決要查,查得越仔細越好。一方面,自己投的錢被洗掉,誰都不願意當冤大頭;另一方面,擔心外界負面評價會影響到下一輪融資。
由於擁有詳細的舉報材料,聘請的機構半個月就基本查清,周易財等人利用左右手倒騰的手段,洗走8000多萬元人民幣,佐證了那封舉報信90%以上屬實。
根據查出的問題賬戶,VC們發現這是一個典型的左手倒右手的洗錢遊戲。周易財以親戚朋友的名義註冊了多家公司,公司與忘不了科技發生業務關係,而忘不了科技則是投資者和周易財在英屬開曼群島註冊的一家離岸公司,它透過協議控制忘不了傳媒。
忘不了科技儘管在開曼群島註冊,但所有員工辦公及日常業務等均在內地進行。忘不了科技又分別在國內註冊了幾個與業務相關的全資子公司,如採購液晶屏的為忘不了採購公司,而忘不了採購公司又從周易財個人控制的另一家公司那裡進貨。忘不了科技的廣告也是透過周易財的廣告代理公司進行投放,負責物資使用管理的也是周易財控制的一家置業公司,等等。幾家公司之間發生關聯交易,這其中就大有貓膩。
比如,液晶屏由周易財個人控制的公司採購,然後轉手賣給忘不了採購公司,如果採購成本是六折的話,內部關聯交易則可以是八折,中間利潤歸屬周易財個人的採購公司;周易財的置業公司買到物料後,再租賃給忘不了資源公司,安裝在與忘不了資源公司簽約的計程車上,置業公司收取租賃費。廣告公司除了投放外,還與忘不了傳媒簽署了銷售總代理,把廣告位賣出去產生效益。就這樣,在三個月之內,儘管受到國家嚴格的外匯管制,透過各種手段,以支付貨款和費用的名義,硬生生地洗走了8000多萬元人民幣。
這樣,就是荷蘭海道基金退出也無錢可退,他們諮詢外匯管理局,外管局的朋友說退股他們不干涉,但人民幣轉換成美元比較難,控制很嚴。同時他提醒,如果外資退股,還會涉及另外的管理部門。
沒想到會這麼麻煩,有其他辦法挽回損失嗎?他們諮詢了法律顧問,也跟總部彙報,畢竟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瞞是瞞不住了。
總部授權中國公司全權處理,而中國公司讓錢豐收拾這個殘局。錢豐接受這個授權時,心事重重,曾經在一個晚上給秦方遠打電話,但秦方遠關機。他本來想給石文慶電話,但打通了又能說什麼?他知道石文慶夠仗義,但他是個大嘴巴,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裡話能否與他說。最終,他還是放棄了。
VC們齊聚北京,開了一個重要的會議,從早晨開到晚上9點多。VC們個個灰著臉,最初說是快速啟動納斯達克上市,結果上市未成,突然曝出黑幕,這簡直是坐過山車,歷練再多的人也承受不住這種打擊。會議主要討論忘不了傳媒下一步怎麼辦,未來向何處去。為這些問題討論了半天,也爭論了半天,甚至發生對於控制權的爭奪,出錢多的不一定股比高,畢竟是不同時期進來的,但他們在對周易財的處理上達成了共識。
VC們授權錢豐去跟周易財談,最初錢豐是抗拒的,但他們的GP大佬說,這個專案當初在很大程度上是基於你的資訊和信心投資的,而且你們在董事會共事了一年多,當然應該由你去處理。
錢豐獲得了兩種解決方案:一是基金們全部退出股份,即使折算成人民幣也接受,但是公司賬上已經沒有什麼錢了,此路不通。二是公司必須有人為洗錢承擔責任,董事長理所當然。怎麼承擔呢?要麼董事長讓出全部股份,全身而退,洗走的8000萬元人民幣也不追究;要麼就向司法機關舉報,以挪用公司款項或職務侵佔的罪名蹲監獄。
自從事情敗露後,周易財很快消瘦下去,他之前做過檢察官,知道洗錢被查出來意味著什麼。他基本上沒有考慮,就同意全身而退。他盤算得非常清楚,如果不答應,基金會讓自己進局子,不但要遭受牢獄之災,還要吐出那8000萬元。
錢豐進去談判了不到10分鐘,周易財就在解決方案上簽字,然後默默地收拾好個人物品,走出了公司大門。錢豐說,周易財似乎突然蒼老了,跟錢豐握手的時候,眼圈有些紅。畢竟,這家公司是他一手一腳打拼出來的。其實周易財本沒有打算洗錢,自從公司接二連三地發生高管跳槽、競爭對手閃電上市等事情,他逐漸看不清楚公司的發展方向,看不到前景,感到心灰意懶,所以才動了洗錢的念頭。
周易財只是想不通,財務總監為什麼要告他?無論薪水還是獎金,周易財都給予照顧,還給了他價值60萬元的期權,待遇之高,超過其他非股東級別的任何員工。
周易財退出後,公司重新整合管理層,從**聘請了一個總裁,財務總監也來自**。原財務總監周海洋與周易財洗錢存在職務犯法,雖是從犯,也應當追究法律責任,鑑於事情和平處理,周海洋又存在舉報有功的表現,公司不再追究法律責任,只是解聘了事。
慾念一生,滿盤全輸,沒有贏家。
回到北京,秦方遠給錢豐打電話,手機關機。他給石文慶電話,石文慶說,他也聯絡不上,聽他公司的人說,錢豐已經從荷蘭海道基金辭職了。
秦方遠說:“是不是心理壓力大?犯了錯誤可以改嘛。再說,誰敢說投資一家企業就能保證百分之百成功?他是VC出身,應該懂的。”
石文慶說:“據我的瞭解,事情沒有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