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三年,夏。
洛瞳為我撐著傘,落後我半步,走在宮中雨水跳躍的石板路上。徐皇后快步走在雨中,華麗的鳳袍拖曳在雨水中,繡金的尾擺泥濘不堪。我看著她焦急的背影,知道陛下大約是不行了。
我叫楚重曦,鎮北王與長平君之女,大周靜安公主。
我的母親楚識夏是雲中楚氏的家主,闋北四州的主人,坐擁四州軍政大權。而我的父親洛沉舟,是先皇子嗣,陛下兄長。父親為了與母親成婚,自請廢除晉王之位,以“洛沉舟”的身份與母親締結姻緣,世人稱其為長平君。
來帝都之前,程垣將軍很擔心。
我身負皇室血脈,又是雲中楚氏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許多人視我為眼中釘。程將軍生怕帝都中有人借陛下病重的名義對我不利。霜衣姑姑卻說但去無妨,沒有她帶不走的人。
聽聞母親在帝都做人質時,與不受寵的陛下是故交。我有許多問題想問他,於是沒心沒肺地欣然前往。
快進未央宮時,羽林上將軍孫鹽將洛瞳攔下。
“靜安公主一人前去即可。”孫將軍道。
我拽了一下洛瞳的衣角,自行撐傘走進未央宮。雨下得很大,密密麻麻的雨點打在傘面上,像是無數紛雜的心跳。我尚未踏進寢殿,只隔著一扇織金屏風,便聽見寢殿中傳來悽切的哭聲。
關中裴氏家主從屏風後走出來,沉痛地宣佈:“陛下駕崩。”
我一愣,扔下傘跪在雨中。
——
陛下駕崩,我要問的問題也沒了著落。
我暫住在秋葉山居中,庭院裡的薔薇花開得爛漫。我的母親和姥姥都曾以人質的身份在這裡住過,洛瞳對此表示很不滿,覺得這是一種不祥的昭示。
守喪之期一過,秋葉山居迎來的第一位訪客是關中裴氏的家主,裴璋。
裴璋在朝中並無官職,但裴氏一族多有青年才俊身居要職。裴璋為人謙遜寬和,對待我也十分親切。我知道朝中暗流湧動,是裴璋一力壓下對我不利的言論。
“重曦,我聽皇后娘娘說你有問題想問陛下。我與你父母是故交,他們的事我知道得差不多。你想問什麼?”裴璋問。
我沉默不語,從匣子裡取出一疊書信。
“我的父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抬起眼睛,認真地問裴璋。
——
我出生在宣德七年的夏天。
母親早年在戰場上受過傷,生產後一度十分虛弱。父親自作主張飲下絕育的湯藥,以免母親再受生產之苦。霜衣姑姑說,母親當時非常生氣,一度要動手打人。
是以,我沒有兄弟姐妹。
母親公務繁忙,常常宿在書房中。她的書房裡擺著一局勝負分明的棋局,卻不許任何人撤去。父親常於深夜中到書房裡為她添衣,或者哄她去睡覺。
很少很少的時候,他們會在我熟睡時來看我。他們身上有時是淡淡的墨水味,有時是被雨水沖淡的血腥味。每當我睜開眼睛時,他們又各自忙碌。
我為了讓母親分更多的心思在我身上,便故意在功課上偷懶搗亂,惹得她動怒罰我。在她動手之前,我便會可憐兮兮地抱著她的大腿撒嬌。人人都說我長得像父親,母親看見我的臉,便不忍再責罰,轉而把教鞭扔給父親,讓父親親自動手。
父親打人總是很疼。
宣德十三年,冬。
我六歲。
母親因病去世。
一月之後,父親身上某種舊毒發作,亦離世。
再也沒有人會因為我長得像誰而心軟。看見我的臉,他們便會想到鎮北王與長平君,想到雲中楚氏彪炳的權勢,想到我身上的皇室血脈。
有人想殺我,有人想救我,卻沒有人再愛惜我,踏著深夜寒重的露水撫摸我的額頭。
——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裴璋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