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雯莉說到這裡,倏地從許文龍膝蓋上直起腰來,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對他說道:“我……吃別人吃剩的東西,你會……你會笑話我嗎?因為……因為我是真捨不得花掉那七十三塊,那是我去美國的路費。”
許文龍心裡堵得慌,嘴裡哽咽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有用手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搖著頭用憐愛的目光默默地看著她。唉,想不到她小小年紀,境遇卻如此之悲慘,看來她費盡心機登上這條郵船,絞盡腦汁欺騙一眾人等,包括偷竊遊客的貴重物品,原來就是一門心思要去美國找尋失蹤的爸爸。唉,這叫人怎麼說她呢?真是一言難盡,捫心無語。
餘雯莉見許文龍只搖頭不說話,於是便噘起嘴黯然說道:“我知道你心裡肯定在笑話我,在看不起我,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許文龍嘆一口氣,用異常沉重的語氣告訴她道:“我怎麼會看不起你呢?其實我剛到濱洋的時候,也有過你類似的經歷!找不到工作,沒錢吃飯,沒地方睡覺,最後才在一個破敗不堪的油坊裡勉強安下身來。”
“什麼?你也有過我這樣的遭遇?也有過沒錢吃飯的羞死人的過去?什麼時候說給我聽聽!”餘雯莉眼放異彩,面露喜色,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不過只片刻功夫,她又臉色一黯,低下頭頹然說道,“還是算了,我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了,以後哪還有機會和你說話呢?就更不用說聽你講你過去的傳奇經歷了。”
許文龍努力笑一笑,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回答道:“放心,只要你能深刻認識自己的錯誤,積極改正自己的錯誤,我和你詩綺姐姐是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恐怕沒這麼簡單!”餘雯莉一臉沮喪地說道,“即使我認識了錯誤、改正了錯誤,詹姆斯船長也不會放過我。他……他太生氣了!”
說話間,樓上突然又隱患隱傳來一片混亂的奔跑聲,以及模糊不清的喊叫聲。
餘雯莉仰起頭詫異地說道:“發生什麼事了?難道找到那個周……周什麼了嗎?”
“估計不可能,應該是部分遊客在搞活動。”許文龍搖頭否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遊客是很瘋狂的,為了尋樂找刺激,他們什麼荒誕怪異的事做不出來?還是繼續說你的事吧,現在時間也不早了,你詩綺姐姐還在房間巴巴等我的訊息呢。”
“好吧。”餘雯莉應答一聲,把頭輕輕靠在許文龍肩上,緩緩垂下了自己的眼簾……
“有了第一次吃剩食的經歷,第二次我就坦然多了,也沒那麼害羞膽怯了。直到第三次、第四次以後,我基本上習以為常、波瀾不驚了。不在乎別人的眼色,不介意別人的議論,也不給老闆帶來麻煩與不便,遠遠瞄準合適的客人,風捲殘雲吃完就走。時間久了,整條街的老闆基本上都認識我了。有些老闆人很好,讓我來去自由,從不橫加干涉,甚至一看見我還會煮一碗麵一碗粉或一條烤魚幾串烤肉什麼的給我吃。也有個別老闆很可惡,不等我靠近攤點,立刻便拿根棍子或一把菜刀就追過來了,惡狠狠喝罵我不讓我進去。遇到這樣的人我也沒辦法,只好跑去另一家。
吃飯問題解決了,住宿問題就容易多了,隨便哪裡都行,公園裡,樹底下,橋洞中,走到哪裡就睡到哪裡。因為之前我回過幾次家,但並沒發現媽媽回來找我的跡象,於是我徹底死心了,拿一個布袋裝上幾套衣服就走了,從此再不想回去了。
睡覺住宿也不用擔心了,接下來我就考慮如何掙錢的事了。開始還想去找個正經事做,工資少一點也無所謂,至少不用老著臉皮餐餐去吃剩飯剩菜,更不用忍著風寒夜夜去泥地上露宿。只是問遍大半個上京城,還是沒一個老闆要我,甚至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後來身上變得黑
起來了髒起來了,就更沒希望了。但我去美國尋找爸爸的念頭卻一刻也沒有停止,一刻也沒有放鬆。可是掙不到錢又能怎麼辦?再強烈的願望不也等於零?於是在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重新審視那個一直揮之不去、卻又羞於出口的念頭——討錢。畢竟除此這外,再無其他方法。(其實經過這幾個月的流浪,我早已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乞丐。)於是我從垃圾堆裡找一個破碗,到人多的地方不聲不響往地下一坐,眼觀鼻、鼻觀心等著好人往碗裡扔錢。不過還別說,這方法其實真不賴,雖然一天動也不動地坐下來,免不了會腰痠背痛腿發麻,但多多少少總會有一些進項,有時五六塊,有時十幾塊,最多一次甚至超過了四十塊。這讓我特別開心,特別快樂,也讓我像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光明,一絲希望,彷彿就來到了美國找到了爸爸。於是乞討得更勤更歡了。吃完別人殘剩的早飯就去,午飯不吃,晚上儘量多吃一點、吃飽一點,吃完又繼續行乞,整個人就像著了魔一樣。而且再也不會覺得孤獨,再也不會覺得害怕,再也不會覺得絕望,什麼都習慣了,什麼都無所謂了。也再不會哭泣、不會流淚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討錢、討錢、討錢……
如此過了漫長而短暫的兩年,我口袋裡的錢漸漸多了起來,零零碎碎加起來足足有五千多塊。我把它們全部換成百元整鈔,珍而重之地藏在貼身衣兜裡,又信心滿滿繼續不分白天黑夜地去乞討。我原計劃積攢到五千到六千塊錢,就動身去找爸爸。後來考慮到物價的上漲,這麼一點錢估計還不夠一張單程機票,再說萬一找到了爸爸,我可不能再像個乞丐樣去見他。所以決定再多討一年,最好攢一萬塊再去不遲。
行乞久了,我又慢慢發現,老呆在一個地方是沒辦法討到錢的,別人給過一次就不會給第二次第三次了。於是我離開了西雲街區,一路乞討去其他地方。反正沒有方向,沒有目的,走到哪裡算哪裡,走到哪裡就在哪裡落腳。大半年下來,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上京市每個城區每條街道,有熱鬧繁華的黃金地段,也有寂寥冷清的遺忘市場。
乞討的日子很辛酸很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得了的。飢一頓飽一頓是常事,溼一身幹一身也不稀奇,受盡冷眼、露宿街頭那都習以為常。最主要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經歷各種各樣的事。有些人很壞,壞得不得了。他們會無緣無故嘲笑你、喝斥你、辱罵你,甚至會往你身上扔石塊泥巴臭雞蛋爛菜葉,弄得你狼狽不堪氣鬱難當卻有火不能發。當然大部分的人還是很善良、很有同情心的,他們除了會給你錢,還會給你買食物買飲料,個別人還會把家裡不合身的衣服送給你。對於好人,我會感激他們,祝福他們。對於壞人,我一般也不和他們計較,遠遠逃離開來就是。其實這些還無所謂,最讓人氣憤的是,每個城區每條街道都有特定的乞丐盤踞著,就像他們自家庭院一樣,外人不敢輕易插足。不然,輕則把你的錢悉數搶去,重則下狠手痛打你一頓,好讓你長長記性開開竅。不過我就偏偏不信這個邪,就偏偏要打破這個討厭的慣例。不管是誰的地盤,不論是誰的轄區,我都如入無人之境,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從不顧忌什麼,從不害怕什麼。反正他們要罵我,我就罵他們,而且比他們罵得更兇更狠;他們要打我,我就大聲尖叫,狂喊‘搶劫’,以此引起路人關注,這樣那些地頭蛇就拿我沒辦法了,只有在一旁罵罵咧咧乾瞪眼。老實說,流浪乞討這麼久了,我什麼面子放不下?我什麼矜持顧得上?早成了一個伶牙俐齒、刁鑽滑溜的小皮賴了。不過饒是如此,我還是吃過一次虧,一次讓我苦不堪言、痛不欲生的大虧。不過也正因為吃了這次大虧,才遇上了一個讓我終身難忘、幾乎改變我一生的人。
記得
那是前年的一個夏天,我在東城區一個繁華地段乞討。不多久一個禿頭跛腳小丐便走了過來,先是要我繳費入夥,不從;又叫我立馬離開,不理;然後就惡言惡語辱罵我,指手畫腳要打我。我自然不甘示弱,各種嘲諷損人、尖酸刻薄的話一古腦兒傾砸過去,直罵得他狗血淋頭、面紅耳赤、灰溜溜走掉了。那天我乞討到好晚,進項也很多,有上百元,加上白天又一次戰勝了無理挑釁者,取得了空前勝利,於是破例給自己買了一份久違的冰激靈和雞腿,找一個僻靜的橋洞津津有味吃了起來。
也是我驕兵必敗,活該倒黴,忘記了一開始就無師自通且運用自如的護身法則。那就是每次和當地乞丐發生摩擦紛爭的時候,萬萬不可去行人稀少的偏僻角落。而那天因為過分開心,過分得意,把那至關重要的一條給忘得一乾二淨,以致於上了一次慘痛之極的大當。
就在一口雞腿一口冰激靈狼吞虎嚥大快朵頤的時候,我猛然發現橋洞兩側小路上,正無聲無息氣勢洶洶走來兩撥人,大致有十來個,看裝束就知道是我的同行冤家。我意識到出事了,出大事了。腹背受敵,無處可逃,勢單力弱,寡不敵眾,這可糟糕了,簡直糟糕透頂。我扔掉手中的雞腿和冰激靈,強忍一顆砰砰亂跳的心,自動自覺跳下橋洞,故作鎮定看著包抄而來來意不善的兩夥乞丐。
‘你就是那個跋扈囂張、無法無天的臭女丐嗎?’為首的胖大乞丐一走到我跟前,不由分說甩手給了我兩個大耳光。打得我頭昏眼花立足不穩,一個跟斗跌倒在地,嘴裡鹹腥腥的又苦又澀。
我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忍著巨大的疼痛從地上爬了起來,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胖大乞丐。他三十餘歲的樣子,面相很兇惡,雖然穿著一身補丁交錯的衣服,但一點也不骯髒,面板也很白很乾淨,看樣子應該是這夥人的團頭老大。
‘嗬,還挺犟的,居然不求饒。信不信我一腳把你踢下河去喂王八!’團頭重重踢我幾腳,揮手叫一個小丐過來搜我的身。
那個小丐熟門熟路,上來就伸手進我腰間,直接把我貼身藏好的一迭錢給搜去了,並喜滋滋手舞足蹈交給了團頭。
我不敢掙扎,更不敢反抗,他們人太多,而且下手狠毒,毫不留情,掙扎和反抗只能帶來更大的傷害,甚至連命都會丟掉,這也是我多年乞討得出的寶貴經驗。不過我也不能就此示弱,用冒火的雙眼一霎不霎怒視著他們。錢啊錢,我千辛萬苦省吃儉用得來的錢,我受盡欺凌視若命根的錢,卻轉瞬間飛向了別人的口袋。
胖團頭很開心,又踢我一腳,惡狠狠斥罵我一頓,最後才帶著一幫乞丐狂笑著揚長而去。
我咬牙切齒看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身影,巨大的仇恨促使我挪動腳步,緩緩而又悄悄地跟了上去。因為我強烈想報仇雪恨,強烈想出一口胸中惡氣。不為別的,只為那用血淚尊嚴換來的五千多塊錢。雖然我知道這樣跟上去其實沒用,一點用處都沒有,但我還是想跟上去,還是想再多看一眼被他們強行奪去的錢。
跟了一段路,胖團頭便從我那迭錢中抽出幾張,一人一張分給那些隨從乞丐,笑嘻嘻把他們打發走,然後把剩下的錢往口袋一塞,低頭鑽入不遠處一輛黑色小車,很快便從我眼前消失了。不過藉著車尾的燈光,我牢牢記住了他的車牌號碼,包括那連成一排的四個圈圈。
團頭走了,乞丐也散了,我也彷彿被抽去了脊樑骨,軟蹋蹋跌坐在地,睜著一雙空洞失神的眼睛,呆呆看著消失在黑暗中的公路盡頭。我很傷心,很痛苦,我更憤怒,更絕望,但我沒有哭,也沒有流淚,我的眼淚早已流空了流盡了,只是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坐著,像一尊雕像般動也不動地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