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裴南家那可憐的身世讓水遙忍不住唏噓萬分:一個小小的感冒，放到後世其實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可對於那些根本就沒有錢請醫生的貧困家庭來說，這卻是生生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沒有錢，就根本無法看病，好好一個大活人的生命就這樣流逝了個乾淨，天底下又有什麼事兒比這個更加可悲呢？
看著方裴南那腫脹的雙眼，萬分的心痛不受控制的湧了上來。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可嗓子卻像堵了一團棉花一樣上不來又下不去。
方家姐姐實在是走的太窩囊，這對於一輩子都古道熱腸，樂善好施的方家人來說無異於是雷霆之擊了，難怪他們對這件事兒多年來一直保持緘默，不為外人道。
“可是，裴南哥，當時你跟伯母明明求了那麼多人，可他們卻冷眼旁觀，難道你這心裡就沒有一丁點兒怨恨嗎？”
對於水遙的疑問，方裴南愣了愣，沉吟片刻，嘴角卻突然漾起了一抹笑容。
“這麼多年來，你是頭一個這麼問我的人。其實自從我姐姐去世後，就連我爸媽都只顧著日夜沉浸在悲痛中，他們說的最多的，無非是讓我勤鍛鍊，多喝水，把身體給鍛鍊好了，至於我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們還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老實說，當時我年齡還小，對於那些不借給我們錢的人，心裡頭當然是有不滿的。甚至我還一度認為，我姐姐的死跟他們脫不了干係，這些平時與我們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們才是劊子手。”
“不過現在想想，那時候正值三年自然災害，別說是玉米麵餅子和野菜團團了，家家戶戶要真是餓起來甚至連樹皮都能扒下來煮煮吃了，要是真有點兒閒錢，早就拿去換糧食了。”
“至於那時候鄰居們沒有把錢借給我們，也並不能說明他們有多麼冷血，畢竟老於頭不是還給我們推來一輛架子車嗎？說到底，還是因為大家夥兒都太窮了。”
“以我們家當時的情況，我爸到處都找不著活兒，家裡孩子又多，就算我姐沒有發生意外，當時餓死的人也不在少數。說起來那真是多災多難的幾年啊……”
方裴南這幾句話如同巨石一樣在水遙心裡激起了巨大的波瀾。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她一直都是衣食無憂的，幾乎從來都沒有缺過錢，對於那些動不動就餓死人，吃樹皮挖草根的場景頂天了也也就只能在歷史書中才可以見到。
在最基本的存需求都無法達到的情況下，人們吃不飽，穿不暖，又怎麼能拿出錢來看病呢？
“所以，裴南哥，這就是你要學醫的原因嗎？方姐姐因為生病去世了，所以你就立志為千千萬萬的人解除病痛，傾盡一生濟世救人。”
方裴南埋在心底的秘密就這麼被水遙看破了，意外之中卻有一份難言的欣喜。其實方裴南心裡很清楚，在高考報志願的時候，家裡的長輩們無一例外都希望他能夠從事建築方面的工作，不為別的，只因他父親是個木匠，學習建築也算是勉強應了子承父業那句話。
不過由於他當時態度強硬，家裡人也不好再說什麼。眼下看著水遙看自己那滿臉欽佩的神情，方裴南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輕輕抿了抿嘴。
“傾盡一生，濟世救人，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厲害？我做這樣的選擇只不過是想讓像我姐姐這樣的遺憾少發生一些。天底下窮人實在太多了，阿遙，我個人的力量雖然十分渺小，可還是想要盡最大努力，將來用我所學為窮人們治病，治好一個算一個。”
方裴南本來就生的濃眉大眼，雖然膚色略黑，可卻為他增添了幾分天然的堅毅與陽剛。此時此刻，這張青澀還沒有完全退去的臉上雖然沒有過多的表情，可眼神卻滿是堅定，這讓水遙心頭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你一定會做得很好。裴南哥，你會是個好醫生。”
或許是因為方裴南的鼓舞，再聽到那些複雜難懂的數學知識時，水遙也不再覺得枯燥，全心全意都投入到了功課中。
而另一邊，在自家院子中不斷翻撿著紅薯的於小芹一張臉卻皺得跟苦瓜乾一樣，看著坐在小馬紮上一口接一口抽著煙的水大有，抱怨的話沒完沒了的從兩片喋喋不休，一開一合的唇~瓣中一籮筐一籮筐地傾瀉出來。
“我說，你天天吃就是睡，睡飽了，就會一根根的抽菸，除了這些，你還能幹點啥？你都不瞧瞧你那不可一世的親生哥哥和滿肚子花花腸子的外甥女，眼瞅著他們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玉米麵糊糊就跟不要錢似的，喝了一碗還有一碗。可是咱們家呢？生產隊的糧食什麼時候才能發？”
“你這樣抽了這麼多煙有啥用？難道還能抽出一朵花來？睡睡覺糧食就能把米缸子都填滿嗎？大柱跟小滿天天跟我吵吵著想吃白麵饃饃配紅燒肉，你哪一回滿足他們倆的願望了？摸摸你的心口兒，良心就不會痛嗎！”
這一波兒接著一波兒的抱怨聽得水大有腦瓜子都疼了，忍無可忍之下，滅了菸頭，使勁捏了捏脹痛的太陽穴，滿滿的不耐煩。
“你他媽的說夠了沒？這一天天的到底有完沒完？別天天拿咱們家的大柱跟小滿說事兒，什麼他們想吃白麵饃饃紅燒肉，他媽的難道老子就不想吃嗎？”
“一天到晚就知道在這兒說水大全他們一家子，你要是看不慣我立馬收拾收拾東西給我滾孃家去，還蹲到這兒跟著老子過什麼？他水大全是有本事，畢竟這年頭當個工人多光榮啊？說到底，你不是就看不慣老子一天天的面朝黃土背朝天，從月初幹到月末都給你帶不回二斤糧食嗎？”
於小芹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兒，對著桌子上那見了底兒的蘿蔔乾兒直翻白眼，可她萬萬沒想到，現在竟然連水大有這個悶葫蘆都爬到自個兒頭上，變著法兒的在她跟前吹鬍子瞪眼，實在是叔可忍嬸不可忍。
“呵，水大有，你他麼就是個窩裡橫的大混蛋！除了會在我跟前耀武揚威，你算算，從頭髮絲兒一直到腳趾頭，你哪裡有半分長處？人家是工人怎麼著，那就是比你強！還面朝黃土背朝天，我去你個大頭鬼，你他媽的也好意思說自己是個農民！自己掰掰指頭算算你有幾天沒到生產隊去報到了？還分二斤糧食，我看你真是白日做夢，別說二斤了，有沒有二兩都很難說啊！”
“可憐我於小芹，嫁給你水老~二就是來做牛做馬做豬做狗的，一天到晚給你做飯洗衣服，生孩子喂牲口，家裡裡裡外外的活兒，哪一件不是由我親自cao持著？一個個兒，不管是老是小肯定都是我上輩子的冤家！”
於小芹一邊說著，一邊裝模作樣的擠出兩滴淚兒來，看著剛從窖子裡挖出的幾根紅薯，左瞅瞅又看看，拿起來掂掂重量，一個都捨不得放到籃子裡。
“要是你能好好幹活兒，俺用得著舍下老臉天天到水大全那裡去蹲點兒，厚著臉皮要糧食嗎？嘖嘖嘖，你都不瞅瞅就水遙那小丫頭片子，每一回見著我就跟碰了瘟神一樣，那臉拉的比咱家的老冬瓜還長，哪裡肯從自個兒牙縫裡摳出糧食送給咱們吃？”
“還有，水大全也真是，明明是做大哥的，一嘴子一個弟妹叫的挺好聽，可一提到跟他拿點兒東西，就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來，好不容易千求萬求才給了半斤高粱面兒，呸，這種剌嗓子的東西老孃看了都頭皮發麻！就這還不算，還口口聲聲厚著臉皮跟咱們家要起紅薯來，我看他這回根本就不是摔斷了胳膊，怕是連腦仁兒都給摔了個稀巴爛……”
一提到紅薯的事兒，水大有也挺鬱悶，瞅著自家婆娘，說出的話，每個字兒都直捅她心窩子。
“呵，瞧你那乾巴樣兒，還有臉在我跟前提紅薯的事兒，說到底那還不都是怨你這個沒腦子的玩意兒，我在家怎麼教你的？除了要糧食，別的一個字兒都甭提！可你倒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你給我好好兒想想，要不是你自個兒嘴上沒把門兒，水大全怎麼知道咱家會有紅薯？說到底，還不都是怨你？自作孽不可活！”
被水大有這麼一抱怨，於小芹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囁嚅了半天到底也沒說出個一二三來，末了，還是不情不願地走到了水大有跟前商量對策，兩根眉毛也了無生氣地垂了下去。
“大有，我這不是心疼咱家的糧食麼，這紅薯可都是咱辛辛苦苦種出來的，一個個兒都跟咱自家孩子一樣，瞅著哪個都好，不管給他們拿哪個那都比割了我心頭肉還疼啊！你倒是說說，咱們到底該咋辦吶？”
水大有無奈嘆了口氣:“還能咋辦？你給我好好兒長長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