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站了,各位。”
一個棕色頭髮的俄羅斯男人用蹩腳的中文招呼大家下車,遠東的氣候可比中國內陸的朱雀冷多了,中午有太陽還好,一旦太陽下山,冷風就嗖嗖吹,一群人一下車就被凍得渾身哆嗦,紛紛怨聲載道,“說你們承諾的不是酒店客房麼,怎麼把我們拉這兒來了?”
後面下車的中國籍工作人員解釋說:“臨時出了一點狀況,本地勞務公司倒閉了,現在沒有工作給大家,你們先住下,等兩天,我們會想辦法的。”
有人不滿道:“你們這是騙錢!我要退錢,回國!”
工作人員說:“不要激動,我們也是受害者,你們先暫時委屈一下,我們立刻聯絡其他公司,總之絕對給你們安排好工作。”
一番折騰,又是長途飛行又是中巴顛簸,大家累得不行,也不想鬧了,既來之則安之,暫且聽信了他的話,住進了集裝箱房子。
這裡條件極為艱苦,屋裡就架著三層鐵床,汙穢不堪,連凳子櫃子都沒有,帶的生活用品衣物只能直接丟床上,只有一根電線拉著一盞燈泡照明,電腦是別想的,上廁所得去外面的公廁,就連飲水洗澡都得排隊。
十幾個中國人失望之極,聚在一起商量,討論來討論去,誰也拿不出個主意來,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巨大的落差和身在異國的惶恐,讓他們失去了勇氣,只能把希望全部寄託在勞務公司的良心上。
勞務公司的人給他們送來了食物——大列巴,紅腸,盛在大鐵桶裡熱氣騰騰的紅菜湯,蒸熟的土豆,伙食還算可以,但卻不符合以米飯為食的中國人口味。
工作人員給每個人發了一個鋁製飯盒,邊緣粗糙得能割破嘴唇,一邊發一邊說道,“把飯盒留著,洗洗乾淨,下次還能用。”
張小銘等人吃完飯,拿著鋁製飯盒去刷碗,順便喝了口自來水,呸的一聲就吐了,自來水很渾濁,帶著一股怪味,見多識廣的人就說了,這是從附近雪山引來的雪水,沒有經過處理的。
伯力晝夜溫差很大,晚上氣溫驟降,鐵皮房子根本不保暖,連取暖器都沒有,北風呼嘯,吹得房子嘎吱作響,大家之前被忽悠說住酒店客房,都只帶了幾件衣服,羽絨服棉被都沒有,晚上都凍得瑟瑟發抖,一夜難眠,後半夜有人送來一個老式的暖風機,然而根本不頂用,因為亂搭亂接的電線承受不了這樣的大功率電器,直接燒了電線,冷得人輾轉反側,根本睡不著。
就這樣等了整整三天,勞務公司的人連影子都不見,包括十三名中國人在內的五十名外來勞工陷入絕境,他們剛來的時候護照都被收走,語言不通,異國他鄉,雖然沒人看守,但也不敢走出營地,只能每天花錢從鄰近的本地人拉過來擺的攤子那裡買東西吃。
到了第四天,就在張小銘等人商量著是不是進城去找中國領事館的時候,勞務公司的人終於來了,先是給每個人賠禮道歉,說這幾天讓大夥兒受苦了,然後又說經過他們緊急協調,終於聯絡上另外一家用人單位,待遇變動不大,不過工作地點不在伯力,而是換成了布拉戈維申斯克。
大夥兒頓時懵逼了,不知道這是哪個地方,張小銘趁機賣弄自己的知識,“就是海蘭泡,也黑龍江邊上,江對面就是中國。”
大家一想,和祖國隔江相對的地方,也還行,不算遠,便都答應下來了。
工作人員給他們每人一份新合同,滿紙都是俄文,大家也看不懂,到這份上也沒啥可顧慮的了,一個個簽了字按上手印,聽天由命吧。
幾十個個勞務人員再次登車,這回終於不是中巴了,隨同他們上車的還有十幾個黝黑瘦小的人,抱團走一起,也不搭理他們這群中國人。
工作人員提了一口大麻袋過來,給每人分了兩個長得像擀麵杖的大列巴,說毛子不像國內,長途客車中間沒有休息站可以吃東西,這個就是旅途中的食物了。
大家紛紛接過,又從工作人員那裡領了一瓶看不懂標籤的礦泉水,一起上了一輛中國產的金龍大巴,開始了向北前進的旅程。
大巴座位不夠,很多人只能坐在過道上,毛子的路況很不好,車子顛簸得很厲害,不少人頂不住開始暈車嘔吐起來,車廂裡頓時瀰漫一股聞之慾嘔的氣味。
張小銘上車得早,搶了個座位,他旁邊坐了一個瘦小的人,雖然都是東亞人,但臉型明顯不是中國人種,他不時回頭和同伴說話,說的也不是中文,張小銘悚然而驚,他閱遍各國愛情動作片,某些短語還是能聽懂的,能夠聽出這不是日語,而是韓語。
旁邊人把座位讓給了自己暈車的同伴,張小銘想了想,也起身讓一個幾乎把膽汁都吐出來的暈車同胞坐到自己座位上,自己坐在過道上,靠著座位把手。
在顛簸中他居然睡著了,在夢中張小銘發現自己變成了毛子公爵,英俊瀟灑,白衣飄飄,住在西式宮殿裡,身邊是充滿異域風情的毛妹妃子,林雅雅在一旁服侍,那個癟三當了太監鞍前馬後點頭哈腰……
車子搖搖晃晃,不斷前行,道路兩旁的村莊不見了,取而代之是成片的針葉林,偶爾還能看見一晃而過的狍子和鹿,大巴開了一整天,晚上在一個小城停車過夜。
這座小城非常破敗,在夕陽餘暉下可見成片破舊的廠房,頂部都長了野草了,凍土層都侵襲到了城內,水泥路斑駁破碎,城市跟國內的縣城差不多大,人口卻跟一個村子差不多,整條街道都見不到一個人,偶爾可見的也沒有年輕人,全是些上了年紀的老年人。
眼前的荒涼讓大夥兒心頭直打鼓,見識過國內的人山人海繁華街景,驟然看到如同鬼城一般的景象,大夥兒都沒敢出車站,就在大巴里貓著過了一晚上,車子座位很不舒服,張小銘睡不著,透過車窗看外面的風景,漆黑的夜色中,遠處突然出現點點的星火,他以為是螢火蟲,但一聲聲悠長的狼嚎隨後響起,把他嚇得縮在座位上不敢動了。
第二天一大早,司機用一個大鐵桶熬了一大桶紅菜湯,每個人喝了一大碗當早餐之後,大巴繼續啟程,道路越來越難走了,兩邊的叢林裡甚至出現了棕熊的身影,路旁偶爾可見指示牌,可是上面都是俄文,大家兩眼一抹黑,啥也不認識,也不是沒人提出異議,但是吃的東西只有大列巴,大活兒餓得發暈,也沒力氣鬧,只能樂觀地猜測快到了。
第二天走了一天還是沒到,晚上停車的地方更加破敗了,車站建築都搖搖欲墜,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城市建築了,張小銘爬到一個柱子上舉目遠眺,看見不遠處好像有一個城鎮,林蔭間似乎有道路的痕跡,他悚然而驚,這座城市該不會被叢林吞沒了吧。
張小銘怎麼說也是個軍武宅男,對地圖還是有印象的,海蘭泡不可能這麼遠啊,為什麼一直向北呢,再往北就是西伯利亞了啊。
他的懷疑終於變成了事實,整整坐了四天車後,長途車進了一座城市。
眾人下車,一眼看去,只見滿眼都是破敗景象,絲毫沒有俄羅斯遠東城市靠近中國那種畸形繁華的的樣子,事到如今,勞務公司的人才說了實話,和你們簽約的是一家礦務公司,這裡是格拉,以後你們就在這兒工作吧。
眾人終於明白,他們被賣了,就和19世紀的華工一樣,被人當豬仔賣了,連人身自由都不能保證,就這樣淪為奴隸了,大家怒不可遏,吵吵嚷嚷,可是很快就消停下來了,因為十幾個挎著ak47,穿著背心,外面套著軍大衣,壯得像頭熊一樣的保安出現在他們面前,朝天打了一梭子。
合同白紙黑字,大夥兒沒人懂俄文,就簽了那份奴隸合同,上面寫著違約要繳納天價罰金的,格拉是深入西伯利亞的一座城市,在人家的地盤上,把你弄死也就弄死了,往叢林裡一丟,就是真正的從世上消失了,人離鄉賤,就是這樣殘酷,誰也不想被扔到叢林裡當狼的點心,所以鬧歸鬧,最終還是妥協了。
他們被賣給一家礦務公司當礦工,每人月薪五百美元,也就是不到三千塊人民幣,每天卻要在礦洞裡幹足12個小時,為了掙這點錢,千里迢迢跑到外國,還交了幾萬塊的中介費,簡直就是坑爹。
就是這五百美元大家也存不了多久,這幫老毛子還弄了十幾個大洋馬在礦區宿舍裡,一次25美元,雖然有點貴,但工人們架不住流浪異鄉的寂寞,忍不住透過第三條腿的方式釋放自己的思鄉之情,在掏空身子的同時工資也被掏空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大學生出身的張小銘儼然變成了中國籍勞工的主心骨,特別是帶頭和朝鮮籍脫北者幹了幾次架之後,更是得到大家的尊重。
他不是沒想過組織大家找機會逃跑,但礦區之外就是茫茫的原始叢林,這不是遍地是果實的熱帶雨林,而是寒帶針葉林,連狼都會餓死的寒帶叢林,礦區的生活物資都是大卡車從外面運進來的,這可能就是唯一的機會了,但是那十幾個拿著ak47的保安,卻是他們越不過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