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當她看到眼前這個老人一臉憂憤地望著自己,心中也是五味雜陳,自然而然生起了幾分對他的憐惜之意。
“爹爹,你要跟我說什麼?”莫雲瀟這樣問。
“荷露啊!”莫成林哀嘆一聲,說:“我真對不起你母女倆。你的母親難產而死,那時我尚在泉州採茶。聽穩婆說,你母親臨死前始終叫著我的名字,直到斷氣眼睛也沒合上。唉,她想見我,可我卻……”
莫成林搖了搖頭,調整了一下呼吸,繼續說:“好在你活下來了。你自幼沒了母親,所以事事要強。你八歲那年,見我在校場射了一箭,便纏著我,要跟我學武。我糾纏不過你,便教了你一些粗苯的拳腳功夫。可後來你竟然自己摸索,學會了騎馬射箭,甚至還學會了軍中的相撲之技。後來,你的性子越發剛強,常常縱馬在鬧市疾奔,人們見了避之不及。為此,我沒少訓斥你。可你呢,就是不聽。於是,我尋思要收收你的性子,便開始教你如何打理茗樓的生意。你從夥計幹起,又做過茶博士、賬房先生,竟都出色當行。呵呵,曹孟德說,‘生子當如孫仲謀’。我權且補上一句,‘生女當如莫荷露’呀!哈哈哈……”
莫雲瀟扶著父親坐正,聽他繼續說:“咱們父女倆經歷了不知多少風浪,可眼下這一回怕是抵擋不了了。荷露,你會不會恨我?”
莫雲瀟苦苦一笑,說:“造化弄人而已,我怎能恨爹爹。”
“唉!”莫成林重重地一拍女兒的手背,說道:“先前我怪你忘記了咱們的茶藥方子。但如今看來,忘了正好。你果真忘了,也不必吃我這些苦。”
“只怕另有苦頭等我去吃呢。”莫雲瀟無奈地搖搖頭。
“我兒看過來。”莫成林語氣鄭重,莫雲瀟也是一驚,忙仰頭望著他。
莫成林目光矍鑠,一字一頓地說:“你雖是女子,但你卻可做咱們莫家的柱石。”他說著還不忘望一眼莫雲瀟身後的那兩對母女,續言道:“我知你們三姐妹不合。然你是個知輕重,識大體的孩子。若你們一旦脫困於此,雲湘和云溪,還有你的二孃、三娘都是極其尋常的婦道人家,毫無謀生之術。那時,你可得把這個家撐起來。”
莫雲瀟雙眉一挑,問道:“爹爹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咱們還有活路可走?”
“我自己盤算過了……”莫成林說:“依我大宋的律法,軍中逃人當判抄家流放之罪。然,而今正是先帝晏駕未久,新皇登位之初。依照成法,該當大赦天下才是。”
“大赦天下!”莫雲瀟眼神一亮,興奮地說:“正是!每每新皇帝即位,都是要大赦天下的。我怎麼把這個給忘了!”
“不過,雖說如此,卻也不能保準。”莫成林說:“有人覬覦咱們的茶藥方子,只怕不能輕易放過。若要讓你們從這裡出去,眼前只有一個保準的法子。”
“什麼?”莫雲瀟柳眉緊皺,頗是緊張。
莫成林悽然說道:“我死。”
“啊?這……”莫雲瀟大吃一驚,但又急忙捂住嘴巴,生怕驚動了自己身後的那兩對母女。
“咱們犯的畢竟不是謀反大罪。主犯死在獄中,他們也絕無再為難你們的道理。”莫成林說:“再趕上新皇登基,無論如何,都得放了你們。呵呵,只怕到時,仇鋒還得受一頓斥責,責問他是否用刑過重,以致人犯死亡,使得國法不能伸張。”
“爹爹,絕不可!”莫雲瀟大驚之下,也能壓低聲音,不讓雲湘、云溪她們聽到。但她仍是回頭望望,繼續說:“若爹爹自裁,更會落人口實。仇鋒他們會以畏罪自殺來謀害咱們。”
莫成林慘然一笑,說:“這我明白。所以我在受刑之後,問一個老捕吏討了點東西。咳咳咳……”
“什麼東西?”莫雲瀟忙問。
“大黃,一味藥而已。”莫成林解釋說:“這大黃雖是藥,但吃得多了,便會中毒而死,且不能用銀針探出。就算仵作驗屍,也驗不出什麼。我既無致命外傷,又無中毒跡象。就算盛章和仇鋒有天大的膽子,也只得自認倒黴。”
他說完見莫雲瀟只是一臉驚恐的望著自己,並沒有接話,便輕輕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腕,像是安慰她:“服大黃自盡乃是牢中的隱秘。熬刑不過的人若是遇著了心善的牢頭,給些大黃,自己了斷便可。”
“爹爹!”莫雲瀟緊緊抓住莫成林的肩膀,不住地說:“不可不可,怎能用父親的命換子女的命!”
莫成林慘然一笑,用手輕撫莫雲瀟的雲鬢,說:“舐犢之情,天道如此。你要記得我說的話,他日出了牢獄,也該好生待你的兩位女弟和兩位姨娘,絕不可因從前之嫌隙,將她們拋棄或者冷落!”
“爹爹!”莫雲瀟兩手緊緊抓住了他破碎的衣衫,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裡。莫雲瀟的臉上帶著淚水,她也忘記自己是何時流下的淚。
莫成林特緊緊抓緊了她的手臂,拼盡最後一絲力氣說:“荷露,你要記住!出去之後,要將咱們茗樓的招牌重新立起來。還有,還有!要討咱們家茶藥方子的人,你也要暗自查訪,不要讓我在九泉之下,不知仇人是誰!荷露!我說的話你可記住了嗎?”
“嗯,女兒記住了。”莫雲瀟重重的點頭。她的心理防線已全然崩潰,淚水似決堤的洪水一般洶湧而出,讓她的聲音也哽咽了起來。
莫成林掙扎著微微坐起身子,兩手仍舊抓著莫雲瀟的胳膊,眼睛大張,但瞳孔中已沒了神采。“荷露!荷露!”他叫著,聲音越發大了。莫雲瀟越發悲傷,也越發的感到無助。她慌忙答道:“爹爹!我在這兒!”
“荷露!荷露!”莫成林仍是叫著,兩眼呆呆的望著半空。他的聲音大了,那兩對母女也察覺到了異樣,也都圍攏了上來。
“大郎,你這是……”張芸兒大吃一驚,更是慌上加慌。“爹爹!你怎麼了?”云溪和雲湘也都分別圍上來詢問。
莫雲瀟一把將父親抱在了懷裡,大聲說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我交代的事你都記住了嗎?”莫成林的聲音沙啞,幾乎讓人辨認不出。
莫雲瀟一邊流淚一邊點頭,說:“記住了記住了。”
“讓你……讓你做這些事,真是委屈你了。”他說著。
“不,女兒應該做的。”莫雲瀟回答著。
這一次,莫成林沒有回應她。她覺得抱著莫成林的手忽然一沉,這才輕輕將懷中的父親放下,只見他嘴巴微張,雙目圓睜,兩隻手伸向半空,不知要抓什麼東西。
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