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躲在謝離身後,此時門外打鬥之聲已停。那女子大聲道:“誰?”說著勒緊左臂,卻見她右手背上一道血印。那花影道:“梅溪,我說你家閣主也未免太膽大包天了罷?”正是鳳蝶兒。謝離回頭道:“你來了就好,快讓她放了我姊姊。”那梅溪道:“我家閣主這也是為谷主好。”鳳蝶兒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要害谷主?”梅溪道:“這是鳳閣主自家說的,我可沒說。”謝離道:“鳳閣主,快要她放我姊姊。”梅溪道:“你還沒發誓,就要我放人?”
謝離忙道:“是。管教天打雷劈!”鳳蝶兒道:“莫著急,她要你發何誓願?”秋白搶道:“就是不離谷啊。”鳳蝶兒笑道:“粉蝶閣甚麼時候學會這等手段啦?”
梅溪臉上一紅,說道:“委實萬般無奈,我家閣主說總不能讓谷主她老人家自挖雙眼罷?”
此言一出,姊弟倆均是驚呼,謝離道:“怎麼就要自挖雙眼?”梅溪忿然道:“自有蝴蝶谷以來,從未有半個男子離開,當年百蝶仙子她老人家立下此律,男子許進不許出,但凡有半個男子出谷,谷主便要自挖雙眼。鳳閣主,敢問你不是忘了罷?”謝離問道:“非得要自挖雙眼麼?”
但聽房外一人道:“我挖不挖雙眼乃我自家之事,不勞諸位費心。”說著飄飄而入,自是玉蝴蝶。當下鳳蝶兒與梅溪道:“見過谷主。”玉蝴蝶蔑視梅溪一眼,冷言道:“怎麼還不放人?”梅溪小聲道:“屬下無心違抗谷主你老人家,方才你說挖不挖雙眼是你自家的事,屬下不敢苟同。現今你貴為谷主,便是這蝴蝶谷的事了。”玉蝴蝶道:“好一張巧嘴,不過倒似拿我的話不當回子事呀。”鳳蝶兒道:“快放了謝姑娘。”梅溪道:“恕難從命。”
玉蝴蝶微微變色道:“若你擒住謝公子……雖說無禮,卻也不似如今這般,以別人來脅迫他……”突然梅溪“唉吆”一聲,撒開秋白,卻是玉蝴蝶不經意之間使出甚麼手段,令梅溪鬆開雙手。謝離撲上去一把抓住秋白雙手,將她扯離梅溪,上下打量。秋白道:“沒怎麼樣。”
梅溪伸手摸摸右側鎖骨,似無異樣。玉蝴蝶側頭道:“若非念在你非出於私心,已廢你武功。”梅溪雙膝跪地,說道:“多謝谷主手下留情。不過若是一身不入流的功夫換谷主一雙眼睛,倒賺了不少。”玉蝴蝶微笑道:“難得你一片孝心,起來罷。”梅溪這才站起。
這時,門外青竹攙著弄蝶兒走進來,說道:“谷主你老人家要來咱們弄蝶閣,也不事先說一聲。見過谷主。”玉蝴蝶道:“若非鳳蝶兒提醒,我也想不到那粉蝶兒會有這番計較,故而不請自來。”謝離忽道:“我看你們谷主這麼年輕,就莫要叫老人家了,都把她叫老了。”眾人皆睜大眼睛望著他,他亦忽閃著眼睛道:“我……我說錯了麼?”弄蝶兒道:“恩公,你有所不知,這‘老人家’乃是尊稱,與年歲無干。”卻見玉蝴蝶笑道:“呵呵,其實我早就不喜歡這個‘老人家’,打從今日就別這麼叫了罷。”鳳蝶兒道:“你老人家怎麼說,便怎麼是……”說著忽地捂住嘴,眾人一愣,便皆暗笑,鳳蝶兒訕笑道:“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玉蝴蝶道:“其實,說莫要叫我老人家還有一層意思,你們只知要放男人出谷,谷主要自挖雙眼,意在有眼無珠。不過你們好像忘記另外一事,就是若主動讓賢,則可免去挖眼之刑,是也不是?”鳳蝶兒與弄蝶兒齊呼:“谷主,你是想?”玉蝴蝶笑道:“怎樣?”弄蝶兒慢慢跪倒,言道:“著實屬下之錯,卻要連累谷主……”玉蝴蝶道:“欸!我自不太懂事起便忝居谷主之位,早已厭倦,不如就趁此退了。”眾蝶兒皆盡跪下道:“請谷主三思。”玉蝴蝶道:“那你們是想讓我自挖雙眼?”眾蝶兒不語,過了一陣,梅溪道:“不放他離谷便完事大吉。”
玉蝴蝶道:“吾意已決,勿須多言。”眾蝶兒又是一陣哀懇。
秋白忽地伸手欲掏向謝離懷中,謝離問道:“姊姊你要找甚麼?”秋白道:“那把扇子。”謝離問道:“眼下要它有何用處?”雖如此說,也掏出紙扇遞給秋白,秋白接過紙扇,單眼朝他眨了一下,對著玉蝴蝶道:“玉谷主……”玉蝴蝶打斷道:“謝姑娘,我……我的本名……是……‘蘇小過’,呵呵,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秋白聽言仍說道:“玉谷主,你蝶衣小築中有一幅百蝶鬧春圖,不知是哪位大家的墨寶?”蘇小過雙眸一亮,說道:“嗯?怎麼謝姑娘知道那鬧春圖的來歷麼?”秋白莞爾一笑道:“我若知它來歷還問麼?”蘇小過道:“那就是對它有興致嘍?”秋白道:“得曉得頭尾,才敢說有沒有興致。”蘇小過奇道:“這就怪了。”秋白又是嫣然一笑:“那玉谷主肯不肯慨以相告呢?”
蘇小過道:“這裡已稀巴爛,不如找個乾淨些的地方再說不遲。”秋白道:“全憑谷主吩咐。”
當下,弄蝶兒吩咐紅雲在弄蝶閣找了一間大一點的屋子。方一出門,就見有半個醒目的腳印印在門對面的柱子之上,想是梅溪破窗之時借力之處。廊上幾個綠衣蝶兒,其中兩個雙手被束,滿臉怒氣,見到蘇小過皆低頭不語。蘇小過示意放了,到那屋子又差梅溪去喚粉蝶兒過來。
末了,蘇小過對秋白道:“不知謝姑娘對那鬧春圖怎看?”秋白微微點頭道:“玉谷主只須喚我秋白便可。那百蝶筆力勁俊,千姿百態,或棲或飛,或採或釀,一須一翅莫有相同,皆存呼之欲出之勝,依此看來,畫匠應是居寧傳人,而圖中風物俱不失真,卻又殊勝師祖。且線條水柔細膩,用墨淡雅清新,再看筆法設色之力,必出自巾幗之手,而此人定是一位百蝶之王。”
蘇小過聞聽秋白判斷,連連拍掌道:“秋白姑娘果真慧眼,所言分毫不爽,這鬧春圖為前老谷主之作。” 眾蝶兒皆微微點頭。鳳蝶兒道:“谷主,屬下想知這幅鬧春圖與咱們今日所議之事有何干系?”蘇小過撫手道:“呵呵,這可就要問秋白姑娘啦。”秋白道:“有無干系,我也不甚清楚。”蘇小過道:“說出來才知有沒有干係。”秋白向她微微一笑道:“正是。”說著將手中紙扇遞與蘇小過,“玉谷主之前可曾見過這把扇子?”蘇小過接過紙扇道:“這應是男人所用之物,我哪裡見過?”秋白道:“開啟看看再說也不遲。”蘇小過聽言緩緩將紙扇開啟,隨著紙扇漸展漸寬,臉上神色亦愈來愈驚奇。秋白道:“可曾見過?”蘇小過搖頭道:“不曾見過。不過看這幅扇面……”秋白道:“可曾眼熟?”蘇小過又搖頭道:“不曾眼熟。只是這勾勒之韻……”秋白道:“可曾相識?”蘇小過點頭道:“當然相識,正是我家老谷主之神作。”
聽了這話,眾蝶兒亦湊上來瞧那扇面,只不過不諳丹青水墨,看不出端倪,鳳蝶兒眼尖,說道:“谷主,這背面還有字呢。”蘇小過翻過紙扇,瞄一眼道:“這字卻非她老人家墨寶,看骨架應是男子所書。”紅雲“啊”道:“老谷主怎會和男人有干係……”另外三蝶兒不約而同狠瞪她一眼,她忙住嘴,一臉狐疑。
蘇小過清咳一下嗓子,又將扇子翻轉過來,說道:“不知二位打何人處得了這把扇子,還是?”謝離忙道:“我肖大哥本不讓別人看的。”蘇小過奇道:“肖大哥是誰?”謝離猶豫一陣,看著秋白,秋白向他微微點頭,他便說道:“就是肖傾城肖大哥,是他送給我的。”鳳、弄二蝶兒皆失聲道:“肖傾城?”謝離點點頭。鳳蝶兒道:“就是那個‘半招清渭水’的肖傾城?”謝離搖頭道:“我不知你說的是哪個肖大哥,我只知他是三合幫的幫主。”二蝶兒齊聲道:“便是此人。”
蘇小過道:“江湖人道:‘南葉衝,北傾城,撥雲落日一醉中。’”謝離道:“沒聽過。”蘇小過道:“他怎會贈你這把扇子,他說他從何得了這把扇子麼?”謝離道:“沒說哪來的,我也沒想起來問這些啊。”蘇小過看著鳳、弄二蝶兒言道:“你們不知當年老谷主離谷之時,怎樣與我講的罷?”雙蝶兒點頭道:“知道,要你帶領姊妹們,亦如她一般,不受男人欺辱。”蘇小過伸出紅舌舔舔下唇,點頭道:“不錯。百蝶仙子她老人家受盡男人折磨,後因機緣巧合來到蝴蝶谷,又救助很多姊妹跳出男人的火坑,來到這世外桃源,過上神仙一般的日子。多少年來,咱們姊妹俱是半路出家,很少有自小就習武的,是以舍了谷主與閣主的武功差強人意外,其他姊妹可就一般得很,弄蝶兒是閣主中武功最強的,卻也敵不過一個牟少龍,若非謝公子,早已丟掉性命。是以谷主肩上擔子重愈萬鈞。她走時要我一定盡心盡力,讓姊妹自掌其命,不由男人擺佈。不過,若有女子想要離谷,萬不可阻攔。”說到這裡,掃了一眼謝離,謝離心中“咯噔”一聲。
蘇小過接著道:“欣慰之處在於,自我任玉蝴蝶以來,谷中尚無一個姊妹離開。可是你們有所不知,她老人家還對我說過一件事,忽忽數年,我還只道不會來了,誰知今兒真就來了。”鳳蝶兒道:“她老人家說甚麼了?”蘇小過卻不答,又捧著扇子翻來過去地端詳半晌,念道:“洪武甲戌仲夏於天山之巔。”鳳蝶兒叨咕道:“洪武甲戌年,甲戌年,那年她老人家還不是玉蝴蝶呢。而這幅圖也未必講的就是那年的事。”弄蝶兒追問道:“谷主方才說她老人家離谷時又交待一件事情,不知是何事?”謝離、秋白等人也是目露企盼之色。
蘇小過朝門口撇一眼,正色道:“她老人家說,日後不論何人,只要持一幅她的畫品,不論山水花蟲與風土人情,工筆與寫意,都要應允他一件事。”眾人皆問道:“甚麼事?”蘇小過道:“任何事,須由他提。”鳳蝶兒道:“若是傷天害理之事呢?”蘇小過道:“我當時也這麼問她老人家,她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倘或如此,亦不能回絕。’”說著眼望謝離與秋白,眾蝶兒也都隨她向二人望來。
謝離方才聽蘇小過說可應允一件事情,登時喜上眉梢,心想出谷有望,待四人俱望著自己與秋白,卻露一絲窘色,說道:“別……別這麼看著我,我沒甚麼傷天害理之念,也就一件事……”他本要說“放我們出谷”,話未說完,就被秋白打斷道:“離兒,想好再說。”謝離疑惑道:“這有甚麼好想的?”秋白湊過頭去耳語數句,謝離連連點頭,輕聲道:“就依姊姊的罷。”又朗聲說道:“若玉谷主一諾千金,我求玉谷主將‘不許男人出谷’的規矩改為:谷主有權放人出谷,而不須自殘或遜位。”
鳳蝶兒笑道:“如此甚好。”卻聽門口有人說道:“老谷主就有權廢止這條律令麼?”卻是粉蝶兒。蘇小過道:“還道你就不進來了。”原來粉蝶兒早已來到,只在門外偷聽,待聽到謝離要蘇小過改掉這規矩,便忍不住出言相攔,聽蘇小過言語乃早已發現,因說道:“請谷主你老人家恕罪。”謝離搶道:“從今後你們不能再叫她老人家啦。再說,不是廢了,僅是改了。”粉蝶兒啐道:“怎麼你一來,這谷裡的規矩就都要變?”謝離吐一下舌頭,不敢吭聲。粉蝶兒又忿道:“原來小瞧了你,只個梅溪……”
蘇小過道:“方才你說縱然是老谷主也無權廢止嘍?”粉蝶兒道:“正是如此。任何一代谷主皆無此權,不能因她老人家曾交待一件事,便廢除此律。倘若如此,那你老人家豈非不須甚麼信物,便可更改?又或者,即便是你覺得言出無名,也取一件信物交給一個人,然後那人帶著信物要下代谷主更改谷中法條,不是一回事麼?”此言一出,眾人皆覺無可辯駁,心下深處不禁贊同是這個道理不假。
謝離本來覺得出谷已成定局,不想半路殺出個粉蝶兒,一時懊惱,氣急敗壞道:“甚麼勞什子規矩,不通人情。”伸手索回紙扇放入懷中。秋白抓住他一隻手道:“離兒,莫要這樣。”謝離反握其手道:“不這樣,還能怎樣?她們要留下咱們了,爹爹媽媽的仇咱們報不了啦。”說著一捶胸口,秋白見他憤懣,不禁鼻子一酸,跟著傷心。
蘇小過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眾人皆被嚇一跳,直瞪瞪看著她,就聽她笑道:“這有何難?繞這麼大彎兒也不累得慌,還是照我之前所提,這谷主我不做便是。”粉蝶兒大叫道:“梅溪所言果然非虛,谷主,你老人家難道因這萍水相逢之人,便棄谷主之位麼?”蘇小過微笑道:“趁此良機罷了。”粉蝶兒雙膝跪倒,泣道:“谷主,定是平日裡咱們這些不爭氣的姊妹讓你生氣,是以你才不想再照顧咱們,是麼?”眾蝶兒見粉蝶兒跪倒,亦都跟著跪下,出言祈求。
蘇小過道:“蒙老谷主不棄,要我領著姊妹們,這麼多年來,谷中大小事鞠躬盡瘁,不敢有絲毫怠慢。奈何我心早已厭倦於此,只想安安靜靜地過活,至於谷主,實是為報她老人家養育之恩,自問已足。”口中低語,自門外飛來兩隻五彩斑蝶,翩翩落至雙肩,收束翅膀。謝離與秋白此前從未見過有人能驅使蝴蝶,一時覺得煞是好玩,誰知眾蝶兒見狀,卻大為所動,口中“谷主”叫個不停。
蘇小過慢慢地道:“今兒正好三位閣主俱在,就此請辭。”三蝶兒以頭搶地,俱道:“屬下不受,請谷主三思。”蘇小過道:“你們若不受此請辭,豈非還是那句話,讓我自挖雙眼?”
粉蝶兒忽地躍起在半空中,長劍出鞘,“唰”地一劍點向鳳蝶兒,鳳蝶兒跪在地上覺她飛起,心想要出大事,抬頭時見長劍襲來,心道:“怎地衝我來?”叫聲:“幹麼?”打斜躲過,彈出腰間長劍,隨即站起。粉蝶兒右足點地,左腳向她腰間踢來,她不欲與之纏鬥,後躍一大步,卻見粉蝶兒已向秋白疾刺而去,便追將過去。忽掃見蘇小過朝自己微微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