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道:“那沈家公子惡名素著,卻不想輪到自己身上,給強索去,赴岳陽樓之前我已給爹爹媽媽留下書信,表明心跡,定會誓死不從,到時難免一死,要他們快快離開巴陵,養育之恩來世再報。想必他們早已走了。”謝離疑道:“強索去?幹麼?不從甚麼?”秋白嘆道:“都說不是好事,莫再問了。”謝離道:“好罷,不問。”
想到爹爹媽媽,秋白又落下淚來:“在岳陽樓上我猜爹爹媽媽已離巴陵,便決心赴死,誰料方要抽出剪刀,耳邊就響起一個人的聲音,教我如何如何,之後的事你都知道啦。”謝離道:“看來真不是好事,都決意赴死了……你不讓問的……夢……難不成這是老天爺乾的?”秋白拭拭淚水道:“其中原委實難探究。”
二人一時各不言聲,俱在想夢耶真耶。
行了一陣,轉過一片小樹林,謝離向前一揚頭:“呶,那就是我家。”秋白順著謝離所指望去,見一戶人家,幾間矮房,一方獨門小院,炊煙直上,靜謐悠然。雖無法與自家的亭臺樓榭相比,又顯孤零,但在此時看來,卻有一股說不出的親切。
待來到柴門之前,但見屋中走出一個美貌婦人,手裡拎著小木桶,腰間扎著粗布碎花圍裙,說道:“怎地才回來?若是不餓便不曉得……”看到謝離抱著一個男子,與一白衣女子站在柴門之外,頗為不解,住口不說了。秋白聽那聲音,覺得微微嗔怒之間帶著些許憐愛,想到自己也許今生今世再聽不到媽媽講話,不禁黯然傷神,只想多聽幾句,誰知卻停了。
使使力氣,開啟一扇柴門,隨著謝離進院,走到那美貌婦人面前,見她清新秀麗,三十多歲年紀,雖荊釵布裙,卻依然隱隱透出一股大家閨秀之氣。
謝離叫聲“娘”,對秋白說道:“這是我媽媽,你就叫謝大嬸兒罷。”這女子正是謝離的母親,卻有個尋常婦人少有的名字,喚作“葉千千”,只不過只謝離的父親知道罷了。
秋白深施一禮,怯生生道:“見過謝夫人。”謝離要她喚那葉千千“謝大嬸兒”,秋白卻喚“謝夫人”,葉千千並不接話,眼望謝離,疑色滿眶,謝離喜道:“妙極,妙極,還從沒甚麼人喚我媽媽作夫人的呢,從今兒起,娘就叫謝夫人罷。哎呀!娘,我這胳膊實在酸得不行啦,先找個地方安置了他再說罷。”葉千千“哦”了一下,閃開屋門,瞪眼道:“屬你調皮,是不是闖了甚麼禍?這人怎麼了?先放到你房裡罷。”
謝離急急忙忙衝進屋去,秋白本想跟著進去,但又覺得不妥,便立在門口,欲待葉千千先行。葉千千亦站在那裡不動,仔細打量秋白,看得她脖頸染紅,雙腿發虛,兩隻手不知置於何處。
只聽謝離叫道:“娘,快來!他好燙人。”葉千千放下木桶,撇下秋白,轉身進了房內。秋白這才解脫,跟隨進去。甫進堂屋,即自後門進來一箇中年男子,方臉黑鬚,高高壯壯,手裡拎著一把斧頭,想必是謝離的父親,見到陌生人,微微一愣,問道:“你……你是誰?”秋白連忙行禮,正不知如何回話,謝離又大叫道:“爹,爹!你在哪?快來啊。”那男子忙丟下斧頭,閃進謝離的屋子。
那斧頭“咣噹”墜地,直震得秋白心頭一哆嗦,思忖要不要進去,又想那畢竟是男子臥房,自己身為女子,還該不進為好,卻又不知該如何自處,只得孤零零站在堂屋。見那堂屋之內甚為簡樸,並無多少物事,也沒供奉先人,但諸物擺放錯落有致,極為整潔,一看便知女主人乃有心之人。
葉千千被謝離喚進去,見肖傾城傷勢頗重,而自己畢竟是個女子,多有不便,遂要謝離叫他父親謝四九。謝四九不知秋白為何人,見打扮更不似鄉下姑娘,儼然是哪家的大小姐,問道:“離兒,那人是跟你來的麼?”謝離道:“不說倒給忘啦,是隨我來的,待會子有空再說不遲,先看看這人怎麼辦罷。”謝四九話未聽完,又看見床上的肖傾城,問道:“怎地又多一個?他們是一起的麼?是從哪裡來的?”謝離道:“是我從巴陵救回來的,先別說啦……”謝四九道:“你還會救人?你媽媽的話俱來不聽,到處惹禍,哎呀!怎地這麼燙人,看樣子這外傷可是不輕。”伸手去解肖傾城腰間包紮的布衫,葉千千見狀掩目而出,低聲道:“九哥,倘若弄不了,就請善先生罷。”那善先生為這附近的赤腳郎中,本姓無人記得,只名字中帶一“善”字,十里八村有個頭疼腦熱都找他來瞧。
葉千千自那屋出來,見秋白站在當地不知所措,淡淡一笑,問道:“姑娘,你打哪來,叫甚麼名字?”秋白見她一笑,萬般動人,墨筆難書,自己雖是女子也有些痴醉,待她又問一遍,方回過神來道:“謝夫人,我本姓秋,單名一個‘白’字,從巴陵來的。”葉千千道:“莫要再叫甚麼謝夫人,只喚姨姨便可。你與離兒抱回來那人是一起的罷?聽離兒說是他救的那人?”秋白道:“我與那人不是一起的,不過那人卻為謝大哥救下來的。”葉千千奇道:“謝大哥?”秋白蚊聲道:“謝夫……姨姨,此事說來話長,你……還是問謝大哥罷。”
葉千千見秋白不欲直說,嘆口氣道:“我那離兒,自小就瘋野慣了,說話沒個準頭,問他莫不如不問的好。”秋白道:“謝大哥……他……若據實而言,卻也頗具孟嘗之風。”覺用辭不甚確切,又道:“縱使並非如此,也可言‘古道熱腸’。”葉千千臉上泛起一絲喜色,旋即便消,說道:“多謝秋姑娘美言。”還想問話,謝離從屋裡衝出來說道:“娘,我去請善爺爺。嗯?別讓秋姑娘站在這裡啦……”風也似的去了。
葉千千望著謝離的背影,又長嘆一氣:“不知何時才能定個形狀。”又轉向秋白道:“姑娘今夜……可是要在這裡借宿麼?我這裡舍我之外一夫一兒,就連那人,皆為男子,恐多有不妥。不知你那巴陵的家裡……”秋白泫然欲涕,低聲道:“我已沒有家了,縱使有家,亦是難回。”說著沒忍住,兩道淚痕直落下來。葉千千方才見她似有隱情,此番提及家事,又這般傷心,亦生一絲憐憫,說道:“姑娘莫要哭,只不過……”沉吟一下,“隨我來罷。”便將秋白帶到一間窄屋,說道:“蓬門蓽戶,今夜你就在這裡將就將就。”秋白道:“倒是有勞姨姨啦。”葉千千笑道:“你不嫌棄就好。你且在這歇息片刻,我去去就來。”說罷飄然而去,只留下秋白在這小屋之中。這小屋靠北一面小窗,幾近牆角一張竹床,擺設亦是甚為簡樸,卻也同樣乾乾淨淨。
忽聽到院內傳來腳步聲,心想是不是那謝離回來,開門便出。
只見謝離挎一個箱子,在外邊領進來一個髭鬚皆白的駝背老者,看樣子足有七十多歲,一臉綠豆大小的麻坑要人極不舒服。後面還跟著一條土狗,渾身半長的黑毛,只一雙眼睛上邊兩點白星。謝四九從屋裡迎出來,說道:“這麼快!善先生來就好辦啦。”那老者嗓音如鐵:“正巧碰到他,好辦不好辦診過才知。”瞄一眼秋白,便不再看。謝離朝秋白擺擺手,進了屋子。
秋白只得又返回屋內,心中思緒萬千:“不知謝大哥的媽媽到底是何許人。她必然讀過書的,只不過不知緣何在此處守卻田園。而我與她就似早已見過數面一般,只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便是一見如故罷。但她對我冷若冰霜,甚或頗有敵意,不知何故。是了,初次見面,還沒道出原委,自不能要人家一上來便噓寒問暖。”如此想來,心中略覺釋然,轉念又想:“不過這般冷淡,卻也著實不知所以。她與謝大哥是為母子,但脾性卻如此不同。再看這夫妻二人,一個淡雅清新,鐫著半絲傲氣,另一個卻粗陋顢頇,帶著些許俗氣。他們本應冰炭不投,怎地結親生子?謝大哥長相隨他媽媽多些……”
又想起爹爹媽媽不知身在何方,心中又念道:“他們定以為我已不在這個世上,那我在這世上雖有親人,卻與無親無故沒甚麼兩樣。如此說來,此時此地,這謝離豈不是我最近的人啦?他無緣無故便答應救我,卻也……”
約莫過一盞茶工夫,聽那三人出門,秋白忙起身貼在門口。少頃,但聽謝離叫道:“娘,我餓!秋姑娘——”
秋白聽見謝離喚她,心中一陣翻湧,幾欲落下淚來,拉開房門,顫聲道:“謝大哥,我……我在這呢。”謝離道:“剛才就知道媽媽讓你住北屋,嘻嘻。”謝四九正從外面走進屋來,好像要問些甚麼,見了秋白,話又縮回。秋白盈盈俯首,口中說道:“見過謝伯伯。”謝四九神色間甚為尷尬,答道:“哎……見過見過。”
葉千千挑床被褥,正欲去送與秋白,來到堂屋,但見三人旗杆也似的立在那裡,便道:“離兒,方才你善爺爺怎麼說的?”謝四九一見葉千千,宛若見到救星一般,搶道:“善先生說不礙事,留下幾服藥,說五日便可活動,半個月就會全好啦。”說著朝廚房走去,“離兒剛才說他餓,咱們吃飯罷。”謝離一聽要吃晚飯,興致大起,問道:“娘,咱們今兒個吃甚麼,這又多口人,可夠麼?”說著看秋白一眼,秋白驀地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緞子鞋尖兒,蚊聲道:“謝大哥,小女子原不該如此不加自重,夜宿別家,只因事出有由,著實萬不得已而為之。”謝離忙道:“秋姑娘,你這是哪裡話,怎也文縐縐的。不是忘了罷?你不說我去哪裡你便去哪裡麼,如今我回得家來,你理所應當要與我一起回家的呀。”
秋白自不會忘記,她這番話似對謝離而講,實是說與葉千千,葉千千豈能不知?她走到秋白麵前,平平道:“方才不是安排了你的屋子,要你且將就一夜麼,怎麼又提一遍?”將手中物事遞與秋白,“咱們這比不上大戶人家,這些東西可就委屈姑娘了。你先帶回屋去,收拾一下,我看你也餓了,待會咱們吃飯。”見秋白回屋去,又對謝離道:“那人能吃東西麼?”謝離道:“善爺爺說他戌時服藥,便會醒來,不過又會睡去,要說到吃東西,還要待後日清晨。”
當晚,四人在堂屋支起飯桌,圍在一處吃晚飯。秋白見很多東西之前莫說吃過,見也沒見過,俱是些粗米飯,淡菜湯,只有些野物倒是嘗過。謝離一會兒夾菜,一會添飯,忙得不亦樂乎,葉千千勸道:“也不問人秋姑娘吃不吃得慣,就生添給人家。”謝離道:“定是吃得慣的。”秋白道:“姨姨做的飯菜可口得很,好吃著呢。”葉千千笑道:“真是說笑,鄉下人的飯菜,怎比得了城中的人家,不過秋姑娘喜歡就好。”謝四九道:“離兒,到這時就告訴爹爹媽媽怎麼一回子事罷。”
謝離拍一下後腦道:“不說倒給忘啦。”秋白忍不住一笑,心道:“看來謝大哥這‘不說倒給忘啦’說的卻是熟流。”謝離見秋白髮笑,更來精神,便眉飛色舞地說起事情原委,時不時看看秋白,等她點頭印證自己所言非虛,秋白當然極為應合,有時不待謝離看她,便自點頭。謝離說到興處,手舞足蹈,只聽得謝、葉放下碗筷,目不轉睛,細聽端的。
待到謝離講完,謝、葉對視良久,默默無語。約莫半晌,葉千千道:“做夢……下咒……離兒,你就蒙我倆罷。”謝離本還在興頭上,聽媽媽這樣說,登時身子矮下去,嘟囔道:“我沒撒謊,你放心罷,我沒事。”葉千千道:“那場面太過兇險,爹爹媽媽怎麼放心?”謝四九道:“娘子,今日有客人,莫要再說。”葉千千聞言旋即作罷。謝離暗暗朝秋白吐吐舌頭,做個鬼臉。秋白心頭一凜,因她家中父親與哥哥舉手投足間無半個與這謝離相似,而傭僕廝役中的男子見她面均是側首低頭,自不敢與她說笑,這謝離倒是無拘無束,百無禁忌。
葉千千看一眼秋白道:“秋姑娘,聽離兒的話,你二人似夢到同一人?”秋白道:“這是謝大哥猜的罷,我也不敢坐準。”心想:“看來這謝家乃是這個姨姨掌事,甚麼都得這個姨姨拿主意,問甚麼也由她來問,而這謝伯伯倒似甚麼也不管一般。”
葉千千又道:“九哥,你看這是怎麼回子事?”謝四九道:“娘子不知的事情,我更不知。世間如此之大,巧合的事也是常有的。”葉千千道:“離兒,那這個肖幫主因何被人追殺,那夢中人沒和你說麼。”謝離道:“那倒沒說。”說著眼望秋白,秋白道:“也沒與我講,他只說到時岳陽樓外自會一陣大亂,要我趁那沈家的人都在聚精會神之際,便即逃走。”葉千千道:“他正躺在咱們家中,不知是福是禍。”謝離道:“沒人看見我抱他回家。”葉千千嗔道:“你怎知那城中無人認得你?”謝離聽言覺得甚為有理,便低聲道:“那兩個衡山好漢卻被那惡人認出家數,不知眼下如何?”葉千千道:“人家學武的高人,你怎和他們相比?”謝四九道:“離兒這也算是俠義心腸,莫要怪他啦。”
葉千千聽到謝四九開口,言語便登時軟卻,說道:“九哥,你就護著他,他膽子才這樣大。若是俠義心腸還好,只怕是不知深淺罷。”抬起右手,將兩鬢的頭髮攏到耳後,一雙妙目含情脈脈地望著謝四九。秋白心頭登時不知被誰掐了一把,暗念道:“方才只為一場誤會,看她言語之間不乏嚴厲,但這謝伯伯只消一句話,便似按住她脈門一般,只管俯首貼耳,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謝離問道:“秋姑娘,你沒事罷?”秋白這才“嗯”道:“伯伯、姨姨、謝大哥,若再沒甚麼事,我想先去歇了。”葉千千道:“你也累了一天啦,快些去罷,明日你伯伯去打探打探。”秋白便起身離去,待推開那屋門,直覺一團烏黑,忽見兩個人影映在對面牆上,不禁大駭,一看卻都像自己,就聽身後有人說道:“忘記與你掌燈啦。”回頭見葉千千端著兩盞油燈,忙接過一盞,方要道謝,葉千千轉身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