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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 2)

祝四萍的家就住在半城半鄉的河邊,就在那好大一片黑瓦石牆的民居中間。那一片民居都老舊了,白牆已經不白,黑瓦也已殘損,只有太陽投在屋頂上的輝煌依然動人,而房後臨水的陰影,卻把照壁瓦簷的老氣帶到了河裡。韓丁和羅晶晶各懷一種心情,乘一條載客的小舟走了一段水路,在一個洗衣洗菜的埠頭登岸改走陸路。他們穿過一條又一條危牆短巷,沿著河邊窄窄的石板路走了很久很久,路邊的住家個個炊煙裊裊,他們從一家家門前的喧嚷中匆匆走過。在接近四萍家時開始向街坊打聽,街坊們表情友善,言語熱情,不厭其煩地為他們指點方向。在緊臨河汊的一個袖珍的集市前,一位閒散的老者聽說他們要找祝家,便主動帶路,引領他們穿過河汊上那座古舊的拱橋,從一個理髮鋪子的邊上拐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再透過一個深深的門洞,終於走到了一個天井式的院落。院落裡擺了兩張小桌,有兩家人分別圍坐在自家的門口吃著午飯,另有一個老太太坐在牆角,正喂孩子。孩子被放在一個倒置的無底木桶裡,半張著塞了米飯的嘴唧唧歪歪地哭,見有陌生人進來便戛然而止,用淚汪汪的眼睛吃驚地看他們。兩個大一些不願老實吃飯在院裡亂跑的孩子,也都舉著手裡蓬鬆的棉花糖停下來瞪著大眼看他們。領路的老者站在小院的門口,往裡指了指便返身走了。韓丁用禮貌的笑容向這一院驚異的目光施以問候,他知道兩桌吃飯的老小都在盯著羅晶晶。羅晶晶是模特,也許這個貧窮的小院裡從未來過這麼亭亭玉立的美女。

韓丁向近處的一桌人家打問:“請問祝四萍家在不在這裡住?”

一個老年男人出面答問:“祝四萍啊,祝四萍不在了,她家在這裡,你們是做什麼的?”

韓丁說:“我們是律師,我們想找祝四萍的父母瞭解一些情況。”

老年男人這才放下飯碗,從小桌邊上站起來,“噢,你們是四萍的爸爸媽媽請的律師對不對?你們等一下,等一下,她媽媽在樓上。”

老年男人用筷子指了指上面,在這天井上方堆放了不少零碎雜物的黑瓦上,還歪斜著一層木板搭出的小閣樓,閣樓敞開的視窗處,晾曬著許多洗舊的布片和五顏六色的衣服。

韓丁老實地更正說:“我們不是四萍父母請的律師,我們是龍小羽的律師,龍小羽以前也在這裡住過吧?”

這一院子的人都愣住了,那一剎那的沉寂讓人毛骨悚然,連不懂事的孩子都感受到一絲不祥的氣氛,唧唧歪歪的哭聲又響了起來。還是那位最先搭話的老年男子最先有了反應,用做作的鎮定掩飾了聲音中的驚愕:“噢,你們是龍小羽的律師……龍小羽給公安局抓起來了。”

韓丁看出了周圍的目光並非敵意,似乎更多的是一種恐懼。在這個閉塞的小院裡,關於龍小羽殺人的事件,也許早被添枝加葉地演繹成一個瘋狂的故事。龍小羽也許早在各種傳聞中被人為地妖魔化了,以致人們聽到他的名字都會不寒而慄。所以,韓丁不得不用刻意輕鬆的語調,用更加客氣、客氣得幾乎有點低聲下氣的表情做著解釋:

“對,是抓起來了。我們來,是想了解一下情況。四萍的爸爸媽媽在家嗎?他爸爸媽媽我見過的。”

老年男人的模樣像個退休工人,像見過些世面似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吩咐一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你去理髮店喊祝叔叔來,告訴他龍小羽的律師找他來了。”

男孩放下碗,飛也似的跑出去,院子裡的兩家人低下頭又重新開始吃飯,除了悄悄地咬耳朵和偷看一兩眼外,沒人再理他們。韓丁和羅晶晶尷尬地站在兩桌之間狹小的空地上,一時手足無措。

好在四萍的父親很快被那位出去報信的男孩帶回來了,看上去他的頭髮還沒剃完,後腦勺的髮際參差不齊,臉上沾的發碴尚未擦去。他走進小院,上下打量韓丁,也不知是不是記起他與韓丁去年年初在平嶺市法院那間簡陋的會議室裡曾經見過一面。他一進院子便板著面孔,粗聲問道:

“啊,你們有啥事情?”

韓丁和顏悅色,心裡打鼓,不知該怎樣和這張很不客氣的面孔套近乎。他的聲音已經能聽出幾分膽怯,幾分不自信,甚至有幾分理屈似的,“啊——祝……祝師傅,不好意思打攪您了,我們是北京中亞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我叫韓丁……”

韓丁剛說了這麼兩句便被四萍的父親冷冷地打斷了:“我知道你,你講好啦,你啥事情?”

韓丁被他憑空一插,思維節奏有點亂了,慌慌張張地說:“噢,就是關於您的女兒祝四萍……呃——關於祝四萍和龍小羽之間的事情,我們想跟您聊一聊。您看,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好嗎?附近有什麼能說話的地方嗎?”

院子裡的人都停下嘴裡的咀嚼,都成了全神貫注的旁聽者,這樣的氣氛更激發了四萍父親的敵意和怒火。他皺著眉虎著臉,衝韓丁說道:“你跟我聊是想做什麼?是想從我這裡搞情況替那個殺人犯講話是不是?你搞搞清楚,這是我家,你不要欺人太甚噢!”

韓丁還想做他的工作,對其曉之以理:“祝師傅,有些情況弄清楚,對你們也是有利的,你們也希望把真實情況都弄清吧,我們是為了……”

韓丁的話還沒有說完,四萍的父親就兇狠地揮著手,開始往外轟他們:“走走走!我們沒什麼好講的,不要再囉唆,再囉唆你們要當心一點!”

周圍的人也上來勸他們走。那位老年男人說:“你們趕快走吧,人家女兒都死了,你們還來搞什麼?快走吧快走吧……”其他人也用紹興土話七嘴八舌,大部分是中老年女人,嘮叨些什麼韓丁也聽不大懂,不懂她們是勸他走還是聲援四萍父親還是泛泛地發表感慨和議論。但這些聲音顯然起到了一種火上澆油的作用,四萍的父親居然紅著眼睛上來揪住韓丁的脖領往院外推他:“你走不走?你不走不要怪我不客氣!”羅晶晶上來想支援韓丁,她想把韓丁從那個比他壯一圈的壯漢的手裡拉出來,但在兩個男人激烈的對抗中,她的力氣和聲音都顯得無濟於事:“你們別動手好不好,他是律師,他又不是殺人犯!”韓丁掙扎著想擺脫四萍父親粗暴的拉扯:“你幹什麼?你放開,你放開!”他們互相廝扭互相推搡著,其他人也上來連勸帶拉,羅晶晶也攪在中間,和他們一起跌跌撞撞地向門洞扭去。在混亂的場面中,不知是羅晶晶自己絆在什麼東西上還是被四萍父親推了一把,踉蹌了一下摔在了地上,韓丁這才急了,一通拼命的拳打腳踢掙脫了四萍父親的扭結。四萍的父親固然粗壯,畢竟四十多了,韓丁雖然細嫩,畢竟血氣方剛,這一通拳**加,居然也讓四萍的父親連連後退幾步,絆在一個矮腳飯桌上,把上面的湯湯菜菜撞得一塌糊塗,嚇得小小的天井裡一陣女人叫孩子哭……四萍的父親大概沒料到韓丁在他的家門口膽敢撒野,瘋了一樣又撲上來,兩個青壯男人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打成一團……

這場毆鬥最後的結果當然是被邊上的人以及從門洞外聞聲趕來的人拉開了,雙方的臉上身上都有小傷,從傷勢上看沒分勝負。四萍的父親原來還講普通話,打架後嘴裡全是紹興方言,高一聲低一聲也不曉得他在罵什麼。韓丁則一言不發,低頭往外走。羅晶晶跟在他的身後,剛出了門洞就看到韓丁一扭頭又往回返,羅晶晶想拉沒拉住,喊一聲他也不聽。院裡的人見韓丁橫眉立目又回來了都嚇了一跳,以為他要來拼命,連四萍的父親都下意識地後退幾步做出防守的姿勢。韓丁看都不看他們,低頭撿起剛才在廝打中被拽到地上的揹包,然後重新走了出去,把天井中那一干驚弓之鳥留在了鴉雀無聲的身後……

韓丁漲紅著臉大步走,一路走出那條狹窄的巷子,走出巷子後他才回頭看,看到羅晶晶小跑著跟在身後。羅晶晶的臉上慘白慘白的,就像前年大雄帶一幫民工圍攻羅家小院時韓丁見到的模樣。也許羅晶晶沒想到他這種大城市裡文質彬彬的白領青年也會窮兇極惡地跟人大打出手,一時驚嚇得有點說不出話。冬天的暖日傾情普照在夾河而行的石板路上,卻沒能在她臉上映出半點血色,韓丁回頭看到她眼神中殘留的孩子般的驚恐,才趕緊走回去,心疼地用一隻胳膊把她攬在了懷裡。

他說:“別害怕。”

羅晶晶看他的臉,問:“你疼嗎?”

韓丁這才意識到他的一邊臉一跳一跳地漲痛著,被汗水漬膩的身上,也說不清是哪裡一陣陣地痠疼難忍。

韓丁搖頭,說:“沒事。”他拉著羅晶晶的手,穿過河汊上的拱橋走到河的對面。他們在離橋不遠的一處路邊找到一家舊式的旅館。在這家旅館用木板搭成的二層樓上租下了一個臨街的房間。這房間很便宜,住一晚只需四十元。本來韓丁想找個正規飯店住,飯店的客房至少還有洗澡間,可拗不過羅晶晶非要住在這兒,上樓推窗才知道,原來從這裡不僅可以看到樓下熱鬧的水巷,還可以看到拱橋以南祝四萍家方向上的裊裊炊煙,可以看到龍小羽曾經住過的那片黑瓦殘缺的屋頂。

韓丁進房之後,拿了房裡的臉盆到樓下的水房去洗臉,然後為羅晶晶打了盆清水回到房間。他推開門看到羅晶晶還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地向南凝視,心裡不由得有些不快,他在她身後重重地放下臉盆,沒好氣地說道:

“喂,別看了好不好,快洗洗臉我們要出去。”

羅晶晶沒有回頭,她抬手向南面指了一下,說:“我在找四萍的家呢,就在那邊,我分不清是哪一個了。”

韓丁冷冷地問:“你什麼時候對祝四萍也感興趣了?”

羅晶晶回了頭,說:“小羽以前也住在那兒。”

這句話聽起來很平常,可不知為什麼,讓韓丁感到特別刺耳難忍,讓他把自到平嶺以後就積壓在心中的不快,以及剛才和祝四萍那位渾不講理的老爸打的那一架,以及到現在半邊臉上還在隱隱跳動的疼痛,統統集中到喉嚨口,他脫口而出地發了句狠:

“我真不明白,就那麼一個殺人犯,怎麼就讓你中了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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