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丁鼓起勇氣,向王主任打聽:“哪個是羅總的女兒?”他問這話時已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說不定就是臺邊上最難看的那個,那個髮式平庸的女孩身材高大挺拔,臉卻像個丑角。王主任手往臺上一指:“就是那個。”
“哪個?”
“那個!像個小刺蝟的那個……”
“像小刺蝟的那個?真的?”
韓丁心裡狂跳起來,他本能地覺得今晚也許是他人生中的一個奇緣。
韓丁從小生得唇紅齒白,打從上小學開始就是周圍女孩們秋波頻送的目標。在中學和大學時期,更是學校裡的大眾情人。他上中學時的外號叫做吳奇隆,上大學後又變成謝霆鋒,好多朋友都慫恿他去電視臺玩一把謝霆鋒的模仿秀呢。好在韓丁自懂人事起便不近女色,對泡妞一向沒有興趣。說好聽點是潔身自好,說難聽點是在這方面還沒開竅。可以說,在平嶺這個髮型表演晚會前,他還從沒對哪個女孩動心過。
從世紀大飯店看完髮型表演回到賓館,韓丁很晚還沒有睡著,除了老林鼾聲的騷擾外,就是那張標緻如畫的臉,總在眼前飄,閉上眼也看得見的。這個夜晚他始終焦灼地翻動身體,在床墊彈簧隆隆作響的聲音中盼著黎明。因為按照日程的安排,天一亮王主任就要接他們到羅保春家去商議參加法院調解的具體方案。羅保春家除羅保春之外,當然還住著羅保春的女兒,所以,日出東方就成了韓丁的一個期待和幻想,在這個幻想中,事情正順著一條最快的捷徑浪漫地發展。
黎明前他搞不清是怎麼睡著的,還莫名其妙地做了一個雜亂無章的夢,似乎夢見了那個女孩,但面目已模糊不清,夢的情節在他被老林搖醒時也忘得一乾二淨。他睜開眼,看到天已大亮,連忙腫著眼下床洗漱,洗漱完畢跟著老林在樓下的咖啡廳吃了早飯,早飯完畢看到王主任的車準時開到了賓館門口。韓丁拎著裝滿檔案的一隻公文箱,跟在老林身後上了車。車在早已熱鬧起來的街道上三拐兩拐,出了市區,再沿一條康莊大道行駛五分鐘,便進入了有名的黃鶴湖風景區。正值深冬時節,前幾天的那場落雪早就化了,湖面雖然沒有結冰,但在清冽的寒氣中也被凍成一潭死水,深沉得看不見一絲微瀾,只有道路兩旁的樹林因化雪的潮氣滋潤,抖摟出幾分生機,隱約蒸發出一點早春的氣息。據王主任說,現在並不是黃鶴湖的最佳季節,所以,沿湖而行的道路上,看不到多少遊人。他們的車子在依山臨湖樹木環抱的一個小院前停住,院內有一幢老舊的雙層小樓,樓前樓後種了幾棵陰森的古槐,雖然老皮生鱗,懸根出土,卻依然枝丫崢嶸,華蓋遮天……王主任在路上就介紹了,羅董事長的家是解放前國民黨平嶺市警備司令的官邸,後來是解放軍攻打平嶺的一個前沿指揮所。半個世紀彈指而過,黃鶴湖風景依舊,小樓卻已然成了文物,現在歸風景區管理處所有,去年被羅保春長期租下來,做了羅家的別墅。羅保春原本在城裡有個住處,租下這幢老房後,就一直住在這裡,主要是圖個清靜。
韓丁從下了汽車,走進院子,走進這幢老舊別墅的那一刻起就心無旁騖,只惦記著能否見到那位夢中女孩。但出來招呼他們的,除了剛剛睡醒兩眼浮腫的羅保春外,就是他家那位瘦小乾枯的老保姆。老保姆給主賓四人倒了四杯泡不開的茶水,又給羅保春端來煮好的稀飯和兩碟鹹菜,便退出客廳。羅保春邊吃邊談,態度一如昨天酒後那樣激烈,對老林試探著提出的在堅持不承擔賠償責任的基礎上也適當做些讓步,給死者親屬一些道義上的援助,以軟化對方態度的建議,竟不假思索地予以否定。他把粥碗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粗聲說道:“這麼多年我辦這個廠,白手起家,我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夜,我才四十多歲你看我這頭髮,還有幾根黑的!我太太病了,病死了,我都沒錢救她!錢都押在這個廠子裡了!這麼多年,誰給我道義上的援助了?誰?保春製藥廠的每一分錢,都是我的血汗!現在,保春口服液的牌子打出來了,消費者認了,這時候誰要是想整垮我,沒那麼容易!他們是土匪!我要是衝他們軟一下,他們就會沒完沒了地吃上我!所以,我不能讓步。我不讓步,他們又能怎麼樣?我不相信法律會向著他們。對我們這種民營企業,法律應該是大力保護的!”
他這樣說,老林也無奈。韓丁昨天看過材料,對這案子的來龍去脈已大體清楚。被殺的女孩名叫祝四萍,是保春製藥廠僱的臨時工,在製藥廠廠區擴建工地上搞統計,去年年底發現被人殺死在工地的辦公室裡。韓丁手中的材料只是這個案子民事賠償糾紛的相關檔案,對四萍被殺的細節並無太多說明。但從這些材料的隻言片語中,仍可瞭解四萍死得相當悲慘。這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先被木棒重毆頭部,然後身中三刀而亡。她的父母都是下崗工人,來自江南古城紹興,他們把剛剛成年的女兒送出去掙錢,接回來的卻是孩子的一捧寒灰。其情其景也確實令人同情。但韓丁心想,他們不是來扶貧的,他們是律師,他們的任務就是要讓死者的親屬知道,儘管四萍是死在廠區,死在辦公室裡,但要認定廠方因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並且必須支付四十萬元鉅額賠償,是缺乏法律依據的。韓丁記得前不久在北京一家迪斯科舞廳的廁所裡發生了一件客人被殺的案子,死者的親屬要求舞廳賠償,舞廳認為自己並無責任而拒絕賠償,結果鬧到法院,審判的結果是死者的親屬最終敗訴。這件舞廳殺人案和四萍被殺案在性質上十分相像,所以,老林也認為四萍的親屬以及那些助威同鄉的訴訟要求法院一般不會支援。但上次他來平嶺參加第一次法庭調解時,已經感覺到平嶺市法院顯然希望保春製藥廠再額外補加一些撫卹,花錢買個太平,平息事態,而不希望激化矛盾,給社會安定增加隱患,所以,這次調解也難保不在錢的方面向著弱者一方說話。四萍的父母現在連下崗工資都不能按時拿到,他們的生活狀況也確實非常不好,法院調解時對有困難的一方給予一些傾斜,是很可能發生的情況。
老林把他的擔心說了,但羅保春不聽。他固執地認為這年頭困難的人有的是,法院要都管,管得過來嗎?我還困難呢,我廠裡的產品積壓太多賣不出,資金週轉不過來,貸款到期還不上,誰援助援助我呀!法院要殺富濟貧也殺不到我的頭上。要是我的廠子倒閉了,市裡的稅收減少了,上千工人失業了,找**鬧事要飯吃去了,給我供貨幫我銷售的企業都拿不到錢拿不到貨都受影響了,本錢小的也跟著倒閉了,法院是不是都援助啊?法院難道唯恐天下不亂嗎?
羅保春越說越氣,臉色漲紅,就像昨天晚上喝多了酒一樣。老林也就不再多說,律師在民事訴訟中只是受當事人委託擔當代理人而已,只要不違反法律,都要按當事人的意願辦事。韓丁也不多嘴,他這時的念頭,只盼著能在這裡見到羅保春的女兒。他隱隱聽到隔壁屋裡,總有一個輕盈的腳步在不時地走動;在客廳通往後院的走廊上,好像也常能看到一個依稀的影子在牆上薄薄地掠過。在老林與羅保春交談時,韓丁始終神不守舍,始終幻想著也許下一秒鐘那女孩便會穿過走廊,或者推開與客廳相通的某一扇屋門,步履輕盈地走出來呢。
可惜直到時間接近中午,他們談完了話,喝光了茶,起身與羅保春告辭並且乘車離開這幢別墅的時候,也沒見到什麼人從走廊端頭或那些緊閉的屋門裡走出來。在返回市區的路上,韓丁忍不住問王主任:這麼大一個別墅,就羅董事長一個人住,他也不嫌寂寞?王主任笑笑,說:“你們也應該看出來了,我們羅總,脾氣很古怪的,特別是他太太幾年前病故以後,就更聽不進別人的話了,自己想定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我們也勸他,一個人住這麼遠太不方便,也很不安全,萬一有個急病什麼的,周圍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身邊就那個只會做飯的老太太,有什麼三長兩短非耽誤了不可。”
王主任的這一席話,終於讓韓丁有機會把他最想問又最不便開口的話問出來了:“那他女兒呢,他不是有個當模特的女兒嗎,不和他住一起?”
“啊,你是說羅晶晶呀,她住在城裡,羅總在城裡有房子。”
老林笑笑,插話道:“確實有這麼一種人,孤僻慣了,連老婆孩子在身邊都煩,就喜歡一個人獨處,有這種人。”
王主任也笑:“那倒不是,羅總對別人煩,可是最心疼他這個寶貝女兒,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百依百順,要怎樣就怎樣。是羅晶晶自己不喜歡和她爸爸一起住,她爸爸也只好隨她去。現在的年輕人,都不願受管束。”
老林深有同感地隨聲附和:“對呀,現在的年輕人,哪會為大人想那麼多?你們應該勸羅總,年紀大了還是得找個老伴。生老病死身邊還是得有個人伺候,孩子再親也沒用。《紅樓夢》裡的‘好了歌’早有定論: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王主任也感慨:“勸也沒用。事業成功的人,生活上都是最難伺候的,有成就的人都是既孤僻又孤獨……”
兩人越說越投機的樣子,替古人擔憂似的長吁短嘆。韓丁對羅保春怎麼樣防病怎樣養老毫無興趣,他心裡想的是羅保春的寶貝女兒羅晶晶,她究竟住在城中的哪個角落呢?一個獨居的女孩,一個漂亮的模特,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她每天過的都是怎樣一種生活?她有男朋友嗎?她年紀這麼小一個人怎麼照顧自己呢?他真想走近她,走近她的日常起居,仔細看個究竟。
在回城的路上,在汽車裡,韓丁看著窗外的殘冬心不在焉,路邊一些春暖的跡象也令他無動於衷。春天還早呢,他想,可心裡卻很不安分地蠢蠢欲動。他那時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料到大約在二十個小時之後,也就是在第二天的早上,他真的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場面下,見到了那位在T型臺的聚光燈裡讓他一瞬間著了迷的女孩羅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