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點了點頭,孫承宗又道:“學生不該打聽太子私事,但此又事關鄭貴妃,卻不得不多幾個心眼,這王姓宮女自得太子恩寵後,在太子宮中擅作威福!”
林延潮聽了眉頭一皺。
皇太子去年冊封后,天子將太子的護衛,儀仗,儀制一律全無,還免去了他告奉先殿,朝謁兩宮太后的典儀。太子不受寵連同恭妃也是如此,宮中凡有典禮時,皇后最尊,其次鄭貴妃,其餘嬪妃都不能與她們並列,眼下太子都登基,王恭妃的待遇還是與普通嬪妃一樣。
天子一再縱容鄭貴妃,還打壓太子,但偏偏又以太子名義向戶部要這個要那個,幾乎與勒索無二。
大臣們多有不滿,但林延潮還得安撫戶部,順著天子的意思一一給了。
孫承宗擔心林延潮認為太子是不明是非之人,於是又道:“所幸太子天資聰穎,一日講官講巧言亂德一章,其中言‘以非為是,以是為非’,講官又問太子何為亂德,太子言‘顛倒是非’,眾講官退下後,皆言此為聖明天縱。”
林延潮讚許地點了點頭,但他也知孫承宗等講官,純把沒有當作有的來講。太子天資如何,大家心知肚明。
當年有一次宮中失火,穆宗皇帝驚慌不已。當時天子在他旁邊拉著他的袖子道,宮裡突然失火,說不定有奸人作亂,父皇不可處於火光明處,不如暫且藏於暗處。
穆宗接受了他的意見。
天子不過七八歲年紀竟有此見識,卻從來也沒聽聞哪個文官大書特書。倒是太子稍有長處,孫承宗等文官恨不得傳個人人皆知。
孫承宗看林延潮的臉色稍緩,又道:“這李宮女專擅,太子不是不知,但怎奈對方是皇貴妃的人,而且太子母妃性命還在皇貴妃之手。師相眼下福王也已大婚,卻仍留居宮裡,若再放任皇貴妃如此,恐怕太子危矣。師相身為首臣,在此事上不可不勸,否則百官恐生議論。”
林延潮看了孫承宗一眼,他現在也給自己來這一套。
林延潮緩緩道:“稚繩,你的意思是勸本輔出言,效仿當初令潞王就藩之事,也使福王就藩之國?”
“但是太子眼下境遇如何?聖明如天子難道不知嗎?你說天子專寵於皇貴妃,但十幾年前有一內臣名為史賓,以善書能詩文,知名於內廷,其人已已貴顯,並著蟒袍侍御前已久。一日,文書房缺員,天子偶指史賓可補此缺,當時皇貴妃在旁力贊之。”
“結果天子震怒,笞史賓一百,並逐之南京,當時皇貴妃伏於殿外,跪了一夜才釋天子之怒。而這史賓直到去年才召還回朝。由此事可知,你要本輔現在幫太子就是害了太子。”
孫承宗被斥,臉上不由青一陣白一陣。
一旁方從哲,李廷機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說話。
“師相,是學生錯了。”孫承宗向林延潮道歉。
方從哲,李廷機對視一眼,以往孫承宗常與林延潮爭辯,但自為林延潮回朝,卻恭敬多了。
其實林延潮心知孫承宗說得有道理,這時候滿朝官員心都在太子身上,林延潮身為首臣,在這個時候若不為太子說話,那麼官員們必將矛頭都對準他。
若林延潮從於清議輿論,勢必上疏拉太子一把,但此舉在天子眼底等於站隊太子。
林延潮若不願變法,可以站隊太子,但若要握住權柄就必須順從天子的意思。
眾人離去後。
萬曆二十九年初,朝廷出了一件大事,工部都給事中王德完彈劾次輔林延潮。
果真如林延潮意料的那樣,官員們將矛頭對準了自己。
王德完說了幾件事。
一件事是乾清宮重建後,天子自搬回此宮以後與皇后沒有同住此宮,反而與鄭貴妃日日住在啟祥宮中。
皇后不僅一人獨居乾清宮裡,而且膳食服御都是減半,皇后因此抑鬱成疾。
天子如此薄待皇后,首臣林延潮卻不知規勸。
另一事,王德完言朝廷三大徵用了近千萬兩白銀,然後今皇太子及諸皇子冊封、冠婚至今已用了九百多萬兩,冗費如此。林延潮在閣輔政,不知規勸,反而一意縱容天子。
其三事,林延潮為相雖有救時之名,然而剛愎自用,不能容人,如兵部尚書石星,文淵閣大學士沈一貫先後與之不和而去。
林延潮看了奏章簡直無語,天子和皇后不住一起,關自己什麼事,自己還能管皇帝家事。
至於給錢皇帝,他也無可奈何。要變法就必須皇帝支援,要支援就要給錢。張居正不還拿了五百萬兩交好李太后。
最後不能容人倒是真的。
林延潮記得這幾點都是官員們當年批評張居正的,現在用到自己身上了。
但他知道王德完此疏一上,朝野上下罵聲一片,但也有不少官員贊成。
眼下國事已有好轉,雖不掩己救時之功,然大權獨攬,令官員們想起當年張居正專政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