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自嚴一言一句,令李汝華聽得色變,但心底也是隱隱佩服他的勇氣。這廢除蘇州織造的奏疏,不是哪個有膽氣的官員敢上的。
李汝華,畢自嚴皆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撫須嘆道:“國事艱難,實如人之沉痾宿疾,既不可下猛藥醫治,亦不能期靜養自愈。”
“此事乍看可為,又一事乍看可為,但皆不過是腠理肌膚之象,治國之道千頭萬緒猶如亂麻,如何為之?”
“國家到了這個樣子,爾等都給朝廷開了方子,看似很有道理,但隨便用之如同病急亂投醫。亂服藥,是要死人的。”
畢自嚴垂首道:“下官官位低微,難免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但如堂堂宰相都沒有切實可行的方略,那麼國家真是要亡了!”
林延潮看向畢自嚴道:“你說得不錯,但你這一次上疏,要朝廷廢除蘇州織造局,已是引起宮裡震動。皇上沒說什麼,但幾位大璫早已將你視之為眼中釘。”
“下官不怕死!”畢自嚴昂然言道。
正如他所言,從他上疏的一刻起,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畢自嚴又何嘗不委屈,他赤膽忠心換來得卻是如此下場。
李汝華聞言也是暗暗難過,這些年朝廷已失去多少如畢自嚴這樣的官員。
但見林延潮冷笑道:“你死了容易,但又要閣部去哪裡找能經世致用的官員?”
“閣老?”畢自嚴身軀一震。
林延潮嘆道:“本閣部雖說情保下你,但京師已容不下了,即日起你去南京工部任員外郎,坐三年冷板凳。茂夫年兄,替我照看好景會,不要讓他再捅婁子了。”
李汝華起身道:“謹遵閣老鈞旨。”
三年冷板凳之言,說來是訓斥,其實何嘗不是護短。
畢自嚴眼中含淚,起身向林延潮行禮後輕輕以袖拭淚然後告退。
畢自嚴走後閣內只剩下林延潮與李汝華。
李汝華當下也不掖著藏著道:“啟稟閣老,朝廷的商稅有禁榷,關津之稅,市肆之稅,一時變革確實不易。天下稅賦之半來自鹽課,而兩淮鹽課又居天下之半,如何經營鹽課當在朝廷的第一位啊!如今淮南鹽法變為綱運法後,鹽商百姓稱便。淮南的鹽稅也是收上來,眼下是變淮北鹽稅的時候了。”
禁榷,就是朝廷專買專賣,最早出自漢朝的鹽鐵專營。
這說白了就是,朝廷對鹽、酒、茶等項進行專營,同時進行均輸,平準的經濟調控。
當時儒生對此反對,認為此舉與民爭利,有違貴德而賤利,重義而輕財,還提出了‘外不障海澤以便民用,內不禁刀幣以通民施’的主張。
但是此說為桑弘羊等反對,桑弘羊主張是‘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同時還認為此舉可以禁淫侈,絕併兼之路。
當然鹽鐵論著書者的立場,還是站在儒家一派,但事實上號稱以儒治國的宋明都是很誠實地採用鹽鐵專營的辦法。
林延潮當初在內閣時將張居正治國的見聞,模仿鹽鐵論也寫了一本書。
此書在張居正去世後刊行,雖說是記載張居正的言行,但林延潮也不可避免地夾雜了自己的私貨,他當時對鹽鐵論進行了批評。
他認為漢儒治國,對內不抑兼併,何談厚民?對外厚往薄來,何談利國?
這用今天的話來說,漢儒的經濟思想既不作大蛋糕,也不重分蛋糕,一旦遇到馬爾薩斯陷阱,如此整個國家遲早是要內卷而亡。
漢儒還頻頻引用春秋繁露的觀點,但董仲舒學兼儒法兩家所長,絕沒有輕利之說。
讀書人嘛,習慣性地託聖賢之言,不然‘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也不會被改作了‘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不過林延潮是否支援桑弘羊之主張呢?
也不盡然。
否則他也不會提出綱運法,放棄朝廷對鹽的專買專賣。
但綱運法之積弊,他也不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