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道:“臣也以為不能,可是漢用黃老之術,老百姓固然無憂,但朝廷卻不能如秦朝般組織起六十萬軍隊,送到幾千裡外打戰,所以要打敗匈奴,又須用法家。”
天子一聽頓時眉飛色舞道:“正是如此,要不是要養著邊軍五六十萬,否則朕早停了漕運。”
天子本來是想說停了農業稅,但想想腰包,立即改口說停了漕運。
林延潮笑了笑繼續道:“漢武帝時,董江都提出儒法合流,創‘天人感應’之說。之後漢家方行儒表裡法,用儒家來教化百姓,但治理國家的還是法家一套。這也就是漢宣帝所言王霸之道雜之。”
“譬如陛下常看奏章裡所言‘聖朝以孝治天下’,然而陛下坐穩這天下,單純憑的是忠孝二字嗎?”
林延潮這話說的不客氣了,但這不是大庭廣眾,天子倒是喜歡林延潮撕破文臣那滿臉道德的面孔,與他說幾句體己話。
天子笑了笑道:“都說了王霸雜之,這忠孝二字就是王道。”
林延潮又道:“誠然也,因此法家用於朝堂上,儒家用以民間。然而程朱創理學後,著重強調治國平天下,將提倡個人道德修養的儒學搬到了廟堂上,到了聖朝,太祖用理學為國策。”
天子道:“林卿,你講了這麼多朕都知道,但這又與重農抑商又何不同?”
林延潮道:“這正是臣現在要講的,陛下,理學,法家都講重農抑商。但略有不同,法家講重農抑商,乃是將經商之利收為國有,比如漢時收鹽鐵之利,宋時收茶酒國有,後來王相公變法,都是不增加百姓稅賦,而富國藏,此所謂民不加賦而國用足。此道就在於重農抑商,這也就是法家一貫提倡的‘利出一孔’。”
天子長嘆,張居正變法,主張也是在於‘民不加賦而過用足’。
天子怕林延潮看出心思,立即道:“但儒家講穩定,維護禮制,為何也講重農抑商呢?”
林延潮笑著道:“因為儒家也要變法啊?”
“變法?”天子訝然。
林延潮笑著道:“當年王莽改制就是採用儒臣所言的變法,儒家之變法就在於復古。王莽改制,為了恢復至周時的井田制,最後卻失了天下。後世儒家卻撇清干係,言過不在己,而全在於王莽。”
天子點點頭,林延潮這話說到他心底去了,手下這幫大臣們是什麼尿性,他再清楚不過了。
林延潮道:“當今之天下,理學們以為朝廷是談不上是好的,至少較於井田制,但至少比有大臣要變法好,故而理學趨於保守,也是傾向維護既得利益。”
天子恍然然後道:“難怪林卿言要變法,此舉在於通商恩工,然後為了國家開源嗎?”
林延潮道:“陛下,正是如此,重農抑商的國策,乃法家提出,在於讓國庫充實,但本朝的重農抑商,變成國不與民爭利,反而令朝廷窮百姓也窮。”
林延潮說到這裡,不再說了,因為下面的話就不是能和天子直言了。
反觀天子卻有些解惑,他感覺當初對林延潮的變法,他是有些誤解了。
工業革命時英國,人口差明朝三十倍,而國家收入卻差不多。
張居正變法,就是用國家向逃稅的官紳集團開戰,經他變法太倉銀收入從原先兩百萬一年,到了六百萬一年,雖說這六百萬,有部分是原來糧食改用白銀繳稅,但也是成效顯著,給國家續了命。
但是張居正的路,林延潮要不要再走一趟?
身為穿越者,當然是認為發展生產力比改變生產關係更重要。
重農抑商,導致穩定壓倒一切,如此抑制了人口的流動,資訊的傳遞,沒有一個商業社會,什麼工業革命全部免談。
但是一個農業國家,要轉型成商業社會,需要什麼?
對於明朝而言,很多條件都已經成熟了,去蘇杭,南京走一走,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什麼是資本主義的萌芽。
那下面呢?路要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