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火勃則道:“老師,我想隨你回鄉。”
徐火勃此言一出,一旁袁可立等人都是道:“惟起,你不在京再用功三年嗎?”
徐火勃苦笑道:“論天資悟性,我不如幾位同門多了,也唯有跟在老師身邊才能學到一些。”
林延潮點頭道:“也好。”
這時孫承宗,郭正域,袁宗道三人來了。
“恩師!”三人一併參見。
一見面郭正域忍不住道:“先生這一回鄉,就不回京了嗎?”
郭正域這麼說,眾人都是豎起耳朵,都想知道林延潮的答案。
林延潮答道:“辭官之事,豈是兒戲。”
“先生是我等的主心骨,先生還鄉朝堂上變法之事,就無人主張了。”郭正域道。
袁宗道也道:“恩師,朝堂上不能沒有你主持。”
林延潮沒有直接回答,看向孫承宗問道:“稚繩你怎麼看?”
孫承宗想了想道:“學生也覺得可惜,學生以為恩師乃當今中流砥柱,你這一走,變法二字誰又能挑得起擔子?”
林延潮搖頭道:“稚繩,你忘了當初何出光彈劾張鯨時,我與你說的一番話嗎?”
眾人看向了孫承宗,反觀郭正域臉色上有些不自然。
孫承宗道:“恩師當時告誡我等,朝堂之事能為之則為之,不能為之專門汲引後人,衣缽相傳。”
林延潮道:“很好,你還記得。外面人不解我,有所議論,我無暇與他們分說。但你們卻不可不解。”
“你們今日的挽留,令我想起昔日為官時,數度往張江陵府上……”
說到這裡,眾人都神色一動,林延潮在朝堂上有小江陵之稱。當然這一句話最早是從林延潮鄉試座師王世貞口中傳開的,但後來林延潮與張居正關係處的很糟,曾兩度被貶,也沒有人將二人聯絡在一起。
但林延潮上書為張居正鳴冤後,二者都提倡變法,不少人不免拿他們作了一個比較。眾人認為在心胸狹隘,有仇必報這點上,二人倒是蠻像的。
林延潮道:“你們也知道當年我與張江陵不睦,但論以天下為己任這幾個字,當朝諸公無一人可及張江陵也。我常言修齊治平,但在治平之志上是遠遠不如。當年張江陵重病,我曾去他府上時王篆等人授意我勸張江陵不可稱病致仕,但我反勸他激流勇退,學蕭何以全身後,可惜張江陵沒有聽。”
說到這裡,郭正域他們不由臉上一紅,王篆等人不肯張居正走,是因為一身榮華富貴都繫於張居正身上,張居正退了他們怎麼辦。
眼下林延潮退了,他們來問林延潮什麼時候回京……當然說是為了變法事功之事挽留一下老師,但往深一步說,誰又沒有私心呢?
林延潮看了幾個學生一眼,他們都是下意識的目光閃躲。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兩年後,張江陵已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我又去了他的府上,仍是勸他引退。”
說到這裡,林延潮緬懷起當時在張居正病榻前的一番話,不知為何突生了許多感傷。
林延潮平復了一下情緒道:“其實陛下當時早對張文忠嫌隙已深,但陛下尚不知覺,而張江陵心底念茲在茲也是他的新政之事,為官者忠於家國天下者當如張江陵也!”
說到這裡,林延潮又停頓了一陣道:“在病榻前,我用了王陽明與薛中離的一番話,為政之事恰如除草修花,要培花就要除草,但若將草除得一個不剩,那就是有動於氣,有累於心了。”
“這話當時沒有說完,往深裡說譬如變法,人心效順,天下思變,順而為之,事事皆是集義而生,而為了變法之事變法,儘管存著民為國之心,卻事事都義襲而取。”
“周茂叔(周敦頤)不除窗邊草,旁人問起,他答說‘與自家意思一般’。試想周茂叔即是天下,而我等即是旁人。旁人縱是好心,代其勞而去草,然而周茂叔雖為聖賢,也是不喜的。”
眾人聽了都是深有感觸,思索著話中的意思。
袁可立問道:“老師,這麼說張江陵當初的新政豈非是義襲而取?”
林延潮道:“不可一概論之,張江陵之新政,譽之也有,謗之亦有。然而張江陵不激流勇退,是擔心人走茶涼,人亡政息,十年變法之心血毀於一旦,故而一身當之,不計身後,此等氣魄吾等不如也。”
說到這裡,林延潮看向在場所有人的,失笑道:“然而……然而我有人走茶涼之憂嗎?”
“恩師。”
“先生。”
“拜託諸公了。”此刻林延潮袖袍一甩,長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