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問道:“宗海又在以古喻今?”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南北文武百官皆上疏彈劾張鯨,張鯨性命可謂在旦夕之間,一旦恩師放棄這個機會,張鯨權位更加穩固,這就是縛虎容易縱虎難了。”
“而且張鯨今日能將這些官員把柄抓在手裡,他日難保他不用同樣手段對付恩師啊。”
申時行聞言笑著道:“張鯨平日不是不想,他對老夫多有刺探,只是老夫素來謹慎,就算被他拿到一些,也是無關痛癢,他扳不倒老夫的!”
林延潮道:“恩師實在是高明!學生佩服。”
申時行搖了搖頭道:“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宗海也。”
“恩師謬讚。”
申時行伸手按了按,忽道:“有一事老夫一直沒有與你提及,半年之前,老夫入宮面聖,不知聊了什麼,老夫以年紀老邁為由,提起增補閣臣之事,此事當初王山陰丁憂時,老夫就曾提過一次。天子說,申先生身子一向康健,怎麼突然有病提起這件事,你去後有誰替朕來處理國事?”
“老夫答說,此事朝廷自有制度,如臣去位之後自有次輔許學士補上。”
“天子說,許先生不行。老夫答說,那還有三輔,以及丁憂在家的王先生,天子點了點頭,這隻有兩位。老夫說,所以臣才提議增補閣臣。”
說到這裡申時行停頓下來。
林延潮低下頭,不想申時行看到自己臉上的波動。
申時行繼續道:“天子說,你看當今朝堂上誰合適?老夫說,依照朝廷慣例,內閣出缺,當由五品京卿以上官員廷推而決。天子卻說,這不是君前奏對,不過是君臣閒談,問老夫心底有沒有意許人選。”
“老夫說,歷代閣臣中唯先帝在時,可謂名臣輩出,眼下朝堂上暮氣甚重,官員懶散,老夫想舉薦年富力強,敢於任事的大臣入閣,做一些革除積弊的事,一新朝堂氣象。”
林延潮心底微微波動。
“天子說,三輔,四輔都是足以任事之臣,朕要的是老成持重,能替朕調和陰陽的大臣。”
“老夫說,老成持重之臣朝中不乏其人,怕是才具擔當不足。”
“天子說,才具,可以栽培,至於擔當就看用在何處上了。譬如有的大臣,他的才具和擔當朕從不懷疑,可以委以重任,但入閣就不用了,朕說的大臣,就有禮部右侍郎林延潮。”
這話林延潮雖已經從顧憲成那得到一次答案,但從申時行口裡再說一遍,還是夠令他不爽的。
當即林延潮忍不住咳了起來,一來是氣的,二來也是病還沒好。
林延潮咳完很是難受,仍是道:“學生多謝恩師舉薦之恩!是學生不中用,辜負了恩師栽培的苦心。”
申時行道:“你不必謝,老夫又沒向天子直言推薦你,看你臉色甚是蒼白,怎麼你的病還未痊癒?”
林延潮道:“多謝恩師關懷,學生的病不妨事。”
申時行道:“天子之言不過是一時,但時過境遷,人會變,話更會變。你眼下保重身子才是第一位的。”
林延潮勉強笑了笑道:“勞恩師牽掛,學生一直都有用枸杞泡茶。”
申時行點點頭道:“這不是養身的辦法,今日你來與老夫言徐公望的事,倒令老夫想起你也有把柄在張鯨手上,他沒有脅迫你?”
林延潮答道:“張鯨說得客氣,只是讓學生哪裡來,再從哪裡回去。”
“那你如何應對?”
林延潮道:“天子猜忌不讓學生入閣,那麼學生再在朝堂上候下去也是無濟於事,終老於田園未必不是人生一美事。恩師,學生去意已決,臨去之前也算為恩師做一些事,但以此報答恩師多年的栽培之恩,卻不足萬一。”
申時行正色道:“糊塗!你今時今日之地位,多少人求之不得,怎可輕言說棄就棄。就算不入閣相,就不能事功了嗎?一點挫折都受不住,如何能成大事?”
林延潮心道,我就等你來安慰我這一句。
“恩師,學生知錯了。”
申時行溫言道:“天子的猜忌你不要介懷,自古以來哪個帝王對臣子肯推心置腹的,目前,天子對你還是信任的,只是入閣之事會有波折。你不要為此憂心,只要老夫當國一日,就會向天子舉薦你一日。”
林延潮頭抬起,起身顫聲道:“恩師,不必為了學生觸怒陛下。”
申時行卻道:“老夫自有分寸。”
林延潮當即道:“恩師栽培之恩,學生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