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者講了一番,林延潮道:“老先生身為宗室,卻能講出這一番話來,實在是難得。”
這老者乃周王府宗正,朱睦?,字灌甫,號西亭。
朱睦?與不學無術的周王世子不同,二十歲即貫通五經,尤精於易,春秋。
朱睦?身為宗室,卻一生以讀書人自居,他愛藏書,在開封建了一萬卷堂,藏書無數,乃當時天下第一藏書家。
前幾日朱睦?聽聞林延潮至開封后,親自來拜訪。
二人談論五經十分投機,成為忘年之交。今日朱睦?再訪談論起宗室之事,卻生感嘆。
朱睦?惜道:“老夫也是太祖子孫,怎能不為大明江山計。可嘆後世子孫,不知祖宗創業之艱辛,徒然將大好家業敗掉,老夫實在不勝感傷。”
“學功先生,你是當今中既學究天人,有能通古今之變的官員,老夫問你一句,如此下去,我朱家江山還能有多少年氣數?”
林延潮看向朱睦?,默然了一陣道:“老先生想多了,眼下我大明氣運正隆,怎麼見衰敗之勢。老先生所居的河南這幾年是鬧災多了些,但天下還是安定,只是……”
“只是什麼?”
林延潮與朱睦?正好走至院中一池旁,指著池裡飄著一片枯黃的落葉道:“老先生,這一片指甲大的落葉,每日復增,只用十日功夫,就可蓋住城外方圓數里的西池,以為然否?”
朱睦?點點頭道:“倍而倍之,這老夫以為然。”
“那麼第九日時這樹葉多大?”
朱睦?聞言試問道:“半個池子?”
“不錯,”林延潮點點頭,“我們眼下都身處盛世之時,但到了一日王朝衰敗,轟然倒塌之時,我們卻好似覺得盛世即在昨日。就如同這落葉,昨日也不過是半個湖面那麼大而已。”
朱睦?悟道:“學功先生之言所指,這宗藩之害,就如同這片每日復增的落葉?”
林延潮道:“其實大明之弊遠不如這些,宗藩之害不過其一。但我大明富有四海,地大物博,子民萬萬,就如這西池之水般,幾片落葉尚可受的。但如此下去,終有積重難返之時,老先生問我大明氣數……我不敢亂說,眼下雖是盛世氣象,但已經葉覆半湖已是不遠。”
朱睦?在心底咀嚼著林延潮這句話,然後正色道:“老朽明白了。”
說完朱睦?向林延潮一揖,然後離開院舍。
林延潮望著朱睦?的背影,閉上眼睛,前幾日朱睦?來與自己相談時,偶爾聊起他欲以周王府宗正的身份上諫天子,削減藩王食祿之事。
但是林延潮聽了沒有說話,而是約他改日再來。後林延潮派丘明山查得朱睦?,確實就是一名憂國憂民的宗室後。
林延潮寫信相招,將朱睦?請至院舍裡,然後安排了一番方才的話。
經過這一番話,想來朱睦?已是定下了決定上諫天子,削減藩王食祿。
至於朱睦?上諫後,對他而言會有什麼後果?可想而知。
“就算樹葉倍而倍之,十日裡也覆蓋不了湖面。”臨別時林延潮忽對朱睦?言道。
朱睦?一愕轉過身來,失笑道:“老夫知道,但意思差不多。”
說完朱睦?不以為意,登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