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見丘橓時,但見這位古稀老者,在燈下寫著卷宗,一旁侍者端上食案,但見除了一碗粟米粥,一碟小菜外別無他物。
林延潮見此不由斥道:“爾等怎生照顧?都憲,一夜沒睡,勤於案牘,你們怎敢拿這些粗劣之食給都憲食用。”
林延潮斥了幾句,侍者瑟瑟發抖。
丘橓卻道:“林司馬,是老夫如此吩咐他們的。”
說完丘橓對侍者道:“退下吧!”
“是!”
侍者放下食案小步退離。
丘橓將卷宗合上,然後端起碗,喝了一口粟米粥,再夾了一小塊蘿蔔放入口中。
咀嚼之中,丘橓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神色。
丘橓道:“老夫年少家貧,一年難得幾次吃得飽飯,祖父見我有讀書之資,舉族供之。當初縣試時,家母就給我煮了一碗粟米粥,帶入考場時,吾不慎將粥撒了,結果老夫是餓了一日,考完了縣試放榜,老夫名列儒童第一。”
“當時是老夫第一次去縣城,城門未開,一夥入城者燃柴圍坐取暖,唯獨老夫不動。眾人問老夫的腳冷嗎?老夫回說,固然寒冷,但誰叫他乃是足乎?”
林延潮道:“下官對都憲欽佩之至,敢問都憲為何對本府前糧捕通判,為何放而又抓?”
丘橓道:“你訊息不甚靈通,比老夫預計晚了幾日方來質問。當初老夫本就沒想放人,不過試試爾與周通判有無勾當,故而縱之!”
林延潮幾乎破口大罵,丘橓設局連自己都想抓,幸虧當日自己沒有把周通判的錢納入自己囊中,而是上繳朝廷七成。
自己本以為與丘橓還算有些交情,但他卻是一點人情都不講。若非自己幫忙,他能破得了這御史被殺之案嗎?
丘橓不以為意地道:“老夫既當面說出,就是不會拿此事追究你。你無需介懷。”
林延潮道:“周通判雖是知情不報,但並非大罪,既是拿錢買命,不如放他一馬?”
丘橓正色道:“若是各個貪官,都能拿錢買命,那麼任上大貪特貪就好,何必畏國法之威。此糊塗之言!”
“那此案都憲準備怎麼辦?”
丘橓拿出一單子道:“老夫準備按此上奏天子,你看過後,若無異議,可在後列名,事後可算你大功一件,不過就算你不署名,老夫也不會強迫。”
林延潮看了單子後,驚道:“一百二十五名官員?上至二品河道總督,下至九品承運庫使?這請恕下官不能籤。”
丘橓冷笑道:“林司馬,你膽氣哪裡去了?當初上諫二事疏時,那等錚錚鐵骨呢?不惜得罪太后,潞王,觸怒天子,也要將六百萬銀子討回的氣魄呢?”
“區區一百二十五名官員就叫你膽顫了嗎?實在是叫老夫失望。”
林延潮被丘橓說得一愕,這完全是兩回事啊:“當初下官所攻訐不過太后一人,但丘都憲卻是百人啊!你要將半個河南官場都清之一空,就不怕千夫所指。”
丘橓正色道:“縱使千夫所指,老夫也當以此一身當之家國!為官豈可博長厚之名而枉法。人臣之義,事不避難。難而避之,誰為朝廷但此任者?”
“昔齊威王烹一阿大夫,封一即墨大夫,而齊國大治。今日老夫就以這一百二十五名貪官烹之,而我大明之江山可立治矣!”
丘橓全然沒有一句,將林延潮的話聽進去。
林延潮將單子放在案上道:“都憲之言,下官不能苟同,敬將此單奉還。”
“慢著!”
丘橓一語而畢,六名錦衣衛進屋。
林延潮見此道:“都憲此是何意?”
丘橓面無表情地道:“林司馬涉大案,乃辦案之重要官員,為免御史被殺之事重演,老夫派錦衣衛貼身保護你,一食一坐即必須有人跟隨。”
“丘都憲,信不過下官?竟要軟禁下官。”
丘橓捏須道:“林司馬多慮了。老夫一生所行所為之事,皆俯仰無愧,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林延潮冷笑道:“好一個對得起天地良心,敢問丘都憲對得起張江陵麼?”
丘橓肅然道:“此事朝廷早有定案,你為何又問?”
林延潮道:“丘都憲說張江陵貪汙兩百萬兩,為何最後只搜出二十萬兩?張江陵之長子於獄中自殺,又如何解?”
丘橓道:“那是因為張家早聽到風聲,將銀兩私寄於曾省吾,王篆家中。至於張敬修自殺並非老夫本意,所謂‘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老夫處置張府之事,件件得宜,而死者不可復生,汝為何贖伯仁由我之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