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曾看過一段話大意是。
天破了,自己煉石來補;
洪水來了,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自己試藥自己治;
在東海淹死了就把東海填平;
被太陽暴曬的就把太陽射下來;
我們問鬼神,問天下蒼生,自己拿著斧頭開天闢地,這才是華夏的民族信仰!
林延潮從這些不知名的河工臉上看到的,就是這等大毅力,去年黃河發了那麼大的水,死了那麼多人又如何?
今年我們從頭再來,再與河鬥!
河風已疾,撲面而來。
林延潮在遙堤上看著這一幕,然後與府經歷黃越,商丘縣令呂乾健,以及一色河工官員一併走在大堤上。
林延潮問道:“這一次興河工官府僱役,派役一共多少人?”
黃越稟告道:“據清算商丘,虞城,夏邑三縣派役三千五百餘人,都是沿河伕役,另僱役五千三百人,大多是短役,中役。”
呂乾健稟告道:“回稟司馬,商丘乃河工要害,又是府城所在,這一次縷堤在此建五十餘里,又乃各縣最重,故而民役最多,共計派役兩千一百人,僱役三千兩百人。”
林延潮問道:“既是官府派役,那麼依何標準派役?”
呂乾健道:“依嘉靖年所編的十段錦法派役,按照臨河遠近,戶等上下,家中丁口多少,田土貧瘠輪役。”
林延潮問道:“去年不是商丘革以一條鞭法,怎又使用舊法?”
十段錦法乃舊法,張居正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以取締十段錦法。為何在商丘縣仍實行十段錦法?
面對林延潮質問,呂乾健不由額頭滲汗道:“因為一條鞭法以田之多寡計稅計賦,在江南可以行,但在江北卻不可。”
“江南富庶,庶民間貧富差不甚懸殊,江南多水澤良田,地之肥瘠,也不相差太多。但在商丘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若派役富人出錢抵役豈可與窮人抵役一般,還有地,淤田水田所出乃下田之十倍,更不用說去年黃河一鬧,不少民田變成斥鹵田,這等田地按一條鞭法,雖顆粒無收,但也要向官府納稅。”
“故而去年行一條鞭法,民怨沸騰,今年藩司有文書,令地方官酌情實行新法,故下官這才在縣內恢復舊法,請司馬體諒。”
林延潮也知張居正死後,這一條鞭法的反對壓力很大。
因為這一條鞭幾乎成了一刀切,只按田之多寡,不按田之肥瘠徵稅,就鬧成斥鹵田與淤田都要交納一樣的稅賦的笑話。
而這點上,十段錦法看似比一條鞭法公平。
所謂十段錦法是將全縣丁戶,按田土,家產編審,從富到貧分為十個檔次,有錢人多交錢,多應役,沒錢人少交錢,少應役。
這辦法,看似很公平,很好。
但問題是誰家富,誰家窮,誰來說得算?地方胥吏收受賄賂,把富戶改成貧戶逃稅,你有什麼辦法?
呂乾健話說得有道理,但改動役法,這麼大的事卻沒有經過請示林延潮,擅自通報藩司作了決定。
這將林延潮置於何地,他現在可是呂乾健的上官。
但呂乾健看來,林延潮不過是暫署府事,又不是真正知府,何況他是萬曆五年進士,論科第先後還是林延潮前輩,所以不通報也沒什麼。
一般好說話的官員也就算了,但林延潮卻沉下臉道:“本丞記得商丘編役,是嘉靖隆慶三年的事吧,你拿十幾年前的編戶來服今日之役,官是你這麼當的嗎?”
林延潮疾言厲色,呂乾健則是汗如雨下。
十段錦法照例需十年一編役,商丘縣上一次編戶是隆慶三年的事,本來要重新編戶,但萬曆九年時,朝廷在河南推行一條鞭法。所以商丘縣只進行清丈田畝,沒有重新編戶。
所以呂乾健拿著隆慶三年編戶派役,這不是很不靠譜。十年過去了,編戶上老百姓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還厚著臉皮說我按照上面派役徵稅。
這其中的內幕,用屁股想也知道,呂乾健私下受了府內大戶的好處,將勞役田賦都轉嫁給老百姓。呂乾健以為有了藩司‘地方官酌情實行新法’就可以矇混過關,哪裡知道林延潮如此精明,如此不好糊弄。
此事大可大,小可小,輕重都在林延潮掌握之中。
所以呂乾健也顧不得了,噗通一聲跪下道:“司馬,是下官錯了,懇請下官替下官維持一二。”
說著呂乾健想到他的仕途,眼淚就落下來了。
下面的官吏,看著歸德府堂堂首縣就這麼跪在林延潮面前哭泣,都是瞠目結舌,除了黃越外都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