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急道:“夠了,朕說得不是潞王。朕說的是張太嶽,及他的奸黨。張太嶽貪墨這是真的吧!他柄政時剛愎自用,他口口聲聲不許朕這個,不許朕哪個,讓朕儉樸以厚天下。可是他卻怙寵行私。”
“朝臣們說他貪墨之數,不遜於馮保。”
林延潮聞言道:“陛下,前首揆為臣子卻是有失當之處,但御史之言實誇大其詞了。朝堂上的奸黨已是除盡,再放任御史言官下去……”
天子打斷林延潮的話,道:“朕說得是他貪汙受賄!”
林延潮答道:“陛下,自古以來務實之人,難為鄉愿,難有清名,難全官聲。天下惟有庸人方無咎無譽。前首揆的功過,臣不敢置評,他在世時,臣與他也無半分私交。只是宰相之尊,乃人臣領袖,請陛下給予他身後體面,以後也給願為死封疆,死社稷的大臣,將來一個報效國家的指望。”
天子冷笑道:“是非功過,皆已蓋棺論定。張太嶽,不,是張居正,他有功朕與太后都賞過,眼下是過,朕要數之。”
說到這裡,皇帝的氣度又重新回到天子的身上。
他道:“你要說的,朕都已知道了,或許你是一片公心吧,但不重要了。朕的決定不會因一封奏章而更改,不必這上談了。朕只最後問你一次,這奏章是不是楚黨之人指示你寫的,說出來,朕既往不咎,你還是朕欽點的狀元。”
林延潮默然不語。
中極殿上,檀煙嫋嫋。
林延潮他神情認真,如年少在講堂聽林誠義,林烴他們與自己授課時。
那時夏日炎炎,窗外樹影婆娑。
他們曾說,匹夫之志不能奪。
他們曾說,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志。
他們曾說,為學求聖賢讀書立身之法,功名只是末流之用。
讀書十幾年的涵養就在這裡,平日書讀得再多,但用時卻不能做到,書就白讀了。
林延潮平靜如恆,不置一詞。
天子的臉色有些變了,林延潮如此有些似曾相識,在幾個將孔孟之義打磨一生的飽學老儒身上,他見過此沉靜內斂的氣度。
一旁張鯨也急了,頻使眼色,似讓林延潮隨便找一名大臣把罪名栽過去也好。
而這時林延潮開口,輕描淡寫地道。
“陛下錯了,我輩讀書人一生只作一事,那就是衛道!”
天子臉色一白,他身為九五至尊,可以奪人之命,卻不能奪人之志。他漲紅了臉,怒道:“朕對你很失望,朝堂上已是容不得你了。朕曾經是那樣的信任你,但你辜負了朕的信任!張鯨,將他拿下押至詔獄。”
左右大漢將軍一併而至。
高淮悄悄轉過頭去,以袖拭淚。
林延潮看著天子轉過身去,龍袍下的手在輕輕地發顫。
林延潮道:“臣以後不能侍駕在旁,惟望陛下勵精圖治,親賢臣,遠小人。朝中很多小人,看似忠肝義膽地,如臣這樣,但內里居心叵測。有些人心底大公無私,但眼睛卻是瞎的。”
“陛下天資英斷,必能明鑑萬里,他日可為堯、舜,禹、湯,文、武二王,基業遠邁唐宋。如此臣在與不在,亦無關緊要,無論身在何處,唯祝吾主永葆康健。臣就此叩別陛下!”
說完林延潮鄭重地向天子行叩拜之禮。
“慢著!”
天子轉過身來,他看向林延潮,經張居正之事,他對朝堂上大臣很失望,認為士大夫之流滿口主張正義,但心底猥瑣不堪,嘴上一套,實際一套,整日玩弄權術,勾心鬥角。
但林延潮卻是令他感到他的話是發自肺腑。
天子心底已有悔意,但又不知如何說。
而這時一名太監疾步至中極殿來向天子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太后暈倒了。”
天子身子一顫道:“什麼?”
這裡天子瞪了林延潮一眼,然後對張鯨擺了擺手。
當下林延潮被押下中極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