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三百年不出玄魄宮的大門了。三百年前的那一萬年,我也不過去了銀河兩次。
小魚兒也沒有出去過,他覺得玄魄宮很大,在他眼裡,玄魄宮基本上就等於整個神界。他這個認知是錯的,孟荷說得對,小魚兒應當去上學,應當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於是,掂量了幾個時辰後,我決定明天就送孟魚去太學宮上學。
小魚兒不曉得上學是什麼意思,又不大舍得離開我,小手揪住我的袍子沿兒,光溜溜沒穿衣裳的小身子便往我身上貼,嚶嚶道:“父君,我為何要去聽旁人說書,我為何不能繼續聽父君說書?”
我抬頭望了望天,“吾兒,是講書,不是說書……”
他又揪了揪我的袍子沿兒,眼光灼灼:“父君,那什麼是說書?”
我揉了揉他後腦勺上茸茸的頭髮:“說書就是說故事。”
小魚兒滿懷期待道:“父君,那我能不能去聽旁人說書,不去聽旁人講書?”
我低頭看他,有些恍惚,覺得自己方才差點被他繞進去了,便略嚴肅了一些說:“不行,你得去太學宮上學,此事你父君我斷然不會妥協。”
他趴在我腿上,抬頭望著我,小眉毛蹙了蹙,“可是,如果我去太學宮了,誰來陪父君?”
我愣了愣。
他便抬起胳膊做出讓我抱的姿勢,我伸手把他撈起來。彼時,小傢伙那白嫩嫩的臉頰便貼在我心窩處,小心翼翼跟“裡面的人”講話:“阿孃,夫君說你在他心裡,現在你從父君心裡出來陪一陪他好不好?除了小魚兒和小荷哥哥,父君他從不跟旁人講話。”頓了頓,撅起小嘴兒隔著衣裳又往那兒親了一親,略擔憂道,“可是小魚兒以後要上學去了,白日裡便不能聽父君說書、也不能跟他講話了。阿孃你出來罷。”
這些話落入我耳中,竟叫我眼眶有些泛潮。我以為這一萬零三百年裡,一直是我在陪他;現在才發現,是小魚兒一直在陪我。他其實一點也不傻,他同素書一樣,有一顆溫和又柔軟的心,一眼便瞧得出本君的寂寞。
那日晚上,本君便差了個侍衛去九重天跟天帝說了一聲。夜晚子時,侍衛帶了話回來,說天帝歡迎孟魚和孟荷入太學宮云云,孟魚天資聰穎定能出類拔萃云云,且一定會不負眾望日後成神界棟樑云云。許是當年獻出魚鱗有功,天帝熱心了許多,還順便給我介紹了一下現今太學宮的師資力量,聽聞這些日子講文的是崑崙神君簡容,講武的是東荒戰神阮飲風。又十分熱心地給我透露,等三日後,太上老君閉關出來,便由老君親自來太學宮講學。叫我大可放心孟魚的教育問題。
次日清晨,小魚兒和孟荷都收拾妥當了。孟荷十分欣喜,表示感謝他叔我能把他也送去太學宮上學,並且承諾在太學宮裡一定會罩著孟魚。
我說好。低頭看了小魚兒一眼——揹著個書袋意氣風發,有模有樣,就是……沒穿衣裳。他打小在玄魄宮便不穿衣裳,習慣了。
本君捏出衣裳給他穿了,隨手又把他那毛茸茸一腦袋頭髮給總成丸子角,這般瞧著終於正常了一些。
我們走得極早,清晨便到了十三天。十三天的太學宮水聲潺潺,仙木成蔭,雖然時辰尚早,但已有書聲琅琅隨仙雲飄出來,還沾了幾絲水墨味道。
卻說,這應當是本君第一次來太學宮,可不知為何,立在這裡,回身之時看到這朝霞漫天,看著這瑞雲千里,忽覺得有記憶、有往事穿過十幾萬年的光陰落於我腦海之上,那記憶清淡,那往事安然,彷彿立身太學宮講學的是本君我,看著這些個孩子,心裡大約泛起些欣慰和歡喜。
我揉了揉額角,果真給小魚兒唸書念得多了,竟生出這般恍惚之景。
孰料本君正欲從這恍惚的記憶中抽身出來,卻驀然發現有少女在我眼前,饒是背對著我叫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卻覺得那娉婷姿態之中有些瀟灑、又有些淡雅。
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她不該穿裙子,而是應當著素袍,應當戴玉冠。
有一瞬間,我差點以為這是我的素書。
“父君,”小魚兒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們可要進去麼?”
我身形一滯,那場景迅速消散、直至無影無蹤。
“父君不進去了,父君在這裡等你。”我說。
“那父君傍晚會來接孩兒麼?”小魚兒問。
我捏了捏他頭上總起來的丸子角,道:“會。”
小魚兒抱了抱我的腿,眯著眼睛往袍子上蹭了蹭,笑著“安慰”我道:“父君在家不要孤單,今天阿孃還沒有出來,不過不要緊,小魚兒放學就能陪你說話了。”
“嗯,進去罷。”
他便拉住孟荷的手,進了太學宮。
回玄魄宮的路上,拐了個彎,遠遠看了銀河一眼。白日裡的銀河是漫無邊際的黑暗,遠觀時候,瞧不出望辰廳,看不到採星閣。可我卻也只敢遠遠望一眼,我怕離得近,會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