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後的某一天,“藥王居”的後院中一派繁忙。
洗藥、切藥、曬藥,過水、翻炒、烘乾,分工明確有條不紊,與任何一家藥鋪都沒有什麼不同。
如果說硬要說有特異之處,那大約是這院子裡炮製藥材的小工年紀都偏大些:有幾個分揀藥材的老婦已經連牙齒都掉光了,笑起來明顯漏風;還有一些看上去像是老漢的卻連鬍子也沒長一根,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有些怪異。
常來這院子裡走動的人卻都已經見怪不怪。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吭哧吭哧扛著一大麻袋藥草進來,老遠就笑著打招呼:“徐公公,娘娘今兒在不在呀?上次畫的藥草我們找到了兩株,想請娘娘看看找得對不對?”
被稱作“徐公公”的老者笑呵呵地接進去,一路引著向內走:“琴姑娘今兒來得巧,娘娘剛到,正跟婉郡主說話呢!”
小姑娘聞言頓時歡喜,忙加快腳步奔進去,叉手問安。
屋裡一個身穿藍布衣裙、挽著家常髮髻的婦人抬起頭來,未語先笑:“琴姑娘今兒怎麼一個人來了?”
小姑娘喚了聲“娘娘”,毫不見外地自己找個板凳坐了下來,從懷中掏出紙包的兩棵草來遞過去,之後才得空抬袖子擦了擦汗,笑道:“前兒下了一場透雨,今日一早我妹妹趕著跟我爹孃他們種麥子去了!”
婦人歡喜地接過紙包起身往外走,還不忘回頭向旁邊的小女孩子瞪一眼:“你看我說什麼來著?小棋比你還小兩歲呢,人家都能下地種麥了,你卻只會吃!”
琴姑娘忙道:“郡主的手很巧呢,上次小棋拿回去的花樣子,幾條街的小姐妹都爭著來借!”
小女孩婉郡主驕傲地抬了抬下巴,看著婦人走遠了,又偷偷湊到琴姑娘身邊抱怨道:“皇祖母可不講理呢,看別人家的女孩子什麼都好,對我們姐妹就只管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琴姑娘掩口一笑:“愛之深責之切,皇后娘娘是愛惜諸位郡主才會這樣呢!”
婉郡主撇了撇嘴,聲音更壓低了幾分:“你別看皇祖母成天逼著我們學這個學那個,其實她自己可懶呢!父王今年正月說向她老人家求一幅畫,如今都過去大半年了她也沒畫出來!我聽朝中的人都偷偷議論,說皇祖母本來是經天緯地無所不能的一段大才,可惜生生被皇爺爺給寵壞了!”
琴姑娘聞言不禁也笑了一下,忙又掩口:“陛下待娘娘好,全天下都知道!不過我們民間都議論說,皇后娘娘是天仙一般的人物,皇上若待她不好那才叫傷天理呢!”
婉郡主捂著嘴嗤嗤地笑:“這種話,真的不是皇爺爺自己教給你們的嗎?他老人家自己也常這麼說!”
琴姑娘一個沒忍住,哈哈地笑了出來。
藍衣婦人從外面走進來,板著面孔冷哼了一聲:“你們說我什麼壞話呢?!”
琴姑娘嚇得忙站了起來,婉郡主卻甩著兩條羊角辮,笑得很囂張:“我們說今日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皇爺爺還沒追出來,多半是在宮裡被什麼人絆住了!您說會不會是一個貌美的小宮女……”
“好你個小丫頭片子!”院裡遠遠地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在宮裡設陣法困住朕,然後再騙你祖母出來挑撥離間?你這一肚子壞水到底是跟誰學的?!”
婉郡主笑嘻嘻迎出門去,屈膝行禮:“皇爺爺,請您慎言!宮中朝中人人都說我最像皇祖母,如今您卻說我‘一肚子壞水’,您猜皇祖母會不會高興?”
一路飛奔而來的皇帝腳底狠狠地滑了一下,險些栽倒在臺階上。
抬頭,迎接他的果然是一張冷臉,雖說歲月不饒人,可那雙桃花眼依舊又兇又媚,美得嚇人。
皇帝的老臉上立刻綻開了笑容:“皇后,一大早你怎麼又出來了啊?我才叫人把梅子酒挖出來,一回頭你就不見了!”
“哼!”皇后冷臉轉身,樸素的深藍色衣袖甩出好看的弧度:“這是哪裡來的老東西,竟敢說我的孫女‘一肚子壞水’?給我打出去!”
“好咧!”婉郡主誇張地挽起了袖子,“蘇嬤嬤、李嬤嬤!皇祖母有令,快來把鬧事的攆出去!”
兩個正在洗藥材的老婦人立刻高聲應著,奔了過來。
皇帝嚇得慌忙逃竄,卻不是往外逃,而是加快腳步衝進了門,順手拎起站在門口的兩個小姑娘往外一扔,咕咚一聲把門關上了。
跌在地上的婉郡主哈哈大笑。
民女琴姑娘也跟著忍俊不禁,同時卻也揣著幾分忐忑,生怕玩鬧過了火惹出大事來。
戲文裡都說“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呢,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正自惴惴,卻聽見門內女聲喊道:“琴姑娘,你帶來的那兩株藥材我看過了,確是我想要的那種。你以後多留心著些,不管有多少我都要!”
琴姑娘高聲答應著,回頭又看見遠處那位徐公公向她招手。她知道可以結藥材錢了,忙向婉郡主行禮道別,歡歡喜喜地跑了。
這邊婉郡主躡手躡腳回到門前,耳朵貼在門縫上,就聽見裡面她皇爺爺的聲音膩膩歪歪地道:“這世上的病哪有能治得完的呀?你要給人治病不是壞事,可也用不著事事親力親為!……別忘了你是皇后,你最重要的事該是陪著我才對!你這三天兩頭往外跑,留我一個孤老頭子在宮裡多可憐!……你看看你,連宮女太監的養老之處都安排好了,為什麼偏偏不肯可憐可憐我……”
婉郡主被膩歪得打了個哆嗦,用力在兩邊胳膊上搓了搓,躡手躡腳下了臺階,嘀咕道:“那麼膩歪的老頭子,皇祖母當年是怎麼看上他的?我猜多半是迫於天威不得不嫁……唉,民間女子婚嫁身不由己,可憐吶!”
藥鋪門口一個少年書生聽見這句話,駐足轉身,問:“姑娘認為男婚女嫁不該聽父母媒妁之言?”
婉郡主嗤地一笑:“自己若沒本事,那當然還是要聽父母的話!我跟她們可不一樣,我皇……我祖母早就說了,我的婚事可以由我自己做主!”
“那,”書生臉上微微一紅,“郡主要嫁什麼樣的人?”
“咦,你認識我?!”婉郡主一愣,隨後又嗤地笑了:“我呀,我肯定不嫁我皇爺爺那樣的!我要嫁就嫁個立馬揚刀、睥睨天下的英雄,最好是多年征戰腥風血雨闖過來、一身墨色鎧甲威風凜凜鬼神皆驚的那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