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尋常的信箋,紙張粗糙,字跡潦草。
那潦草的字跡,卻是阮青枝似曾相識的。
“慎之兄:今日朝堂接密報,汝城瘟疫失控,陛下大怒,恐推罪於你我。望兄及早謀之。阮。”
阮。
世上姓阮的不少。可是上京阮氏從文不從醫,在阮青枝之前還真沒有任何一個姓阮的能跟“瘟疫”聯絡起來。
除了阮文忠。
楚慎,字慎之。祖上世代在太醫院供職,為人倨傲不慕權貴,與阮家從未有過任何來往。
可是在這張發黃的信箋上,阮文忠卻稱比他年長二十多歲的楚慎為“兄”,向他密報朝堂上的機密,提醒他“及早謀之”。
如果說這些資訊還不夠駭人——
阮青枝盯著那短短的兩行字,看了三遍。
讀過許多藥案典籍的她,當然知道十七年前那場瘟疫是從汝城轄下的一個小縣城裡爆發出來的。
巧了,當年那位在民間聲譽極佳的紀王殿下封地廣闊,其中最繁華的地方恰恰也是汝城。
汝城瘟疫,失控。
既然說到“失控”,那就意味著最初是“可控”的。但是在那時傳下來的所有典籍記載之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醫家對瘟疫的“控”。所以這張信箋上的“失控”兩個字,耐人尋味。
更讓阮青枝感興趣的是“陛下大怒,恐推罪於你我”。
推罪。
阮青枝的牙關咬緊了,攥住信箋的手止不住發顫。
雖然原先一直有這樣的猜測,她的心裡還是隱隱存著幾分僥倖,總盼著是她和夜寒都猜錯了。
畢竟,一國之君啊!不說愛民如子,至少也該對得起天下百姓對朝廷、對皇家的供養,怎麼能僅僅為了排除異己,就做出毒害百姓那麼惡劣的事來?!
如今這最後的一絲僥倖也沒了。這一紙信箋,不止證明了皇帝和阮文忠的罪行,而且將太醫院也拉了進來。
如此,一場被掩埋了十七年陰謀,已經在阮青枝的面前隱隱顯露出了它的輪廓。
阮文忠獻計,皇帝採納了那條毒計並且將“重任”給了太醫院的楚慎,之後事情鬧大,太醫院無力解決,最終鬧得北方大亂,數萬無辜百姓用生命填滿了這個罪惡的淵藪……
事過之後,皇帝依然是皇帝,阮文忠平步青雲安享富貴,楚慎依舊在太醫院耀武揚威。
阮青枝不知道,這些人在夢裡可曾看到過數萬百姓垂死掙扎,在疾病中、在大火中、在被生石灰煮沸的河水中哭喊蒼天君王?
多半是不會的吧?幾萬百姓,一個數字而已,哪裡值得九五之尊、朝廷權貴放在心上;那些微賤的靈魂,又如何能進得高堂華廈,闖進王子皇孫高貴的夢裡!
僵立良久,阮青枝終於長長地撥出一口氣,折起那張紙揣進懷裡,將書架上的典籍盒子放回原處,吹燈出門。
出了門才知道先前在書架前站得太久,時間已是一更將盡了。
值夜的小藥童看見阮青枝直到這時才紅著眼圈出來,不禁深受感動,真心覺得這位阮大小姐為了復原藥方、造富百姓,實在是辛苦了。
阮青枝並沒有心思理會藥童的感動。這會兒,她首先要考慮的是自己的命。
楚慎當初留著這張信箋,當然不是為了給他自己留下後患。他必定知道那件事一旦揭穿就是塌天的大禍,而這張紙,可以決定天塌下來的時候先砸誰。
如此,新的問題就來了:這麼重要的東西,楚慎為什麼會將之留在太醫院、甚至有可能是刻意引導她去發現?若僅僅是為了殺她,有那瓶毒煙就足夠了,留下這張信箋實在是既多餘而且危險。
阮青枝思來想去,最終也只能歸結為楚慎對那個機關有著十分充足的信心:他相信那個機關裡的毒煙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她、並且準確地迴歸原位,完全沒有考慮過失敗的可能。
若是這樣,東西當然還是放在太醫院比較安全,就像阮文忠當年竭力巴結欒家一樣,為的下就是保證即便皇帝派密探到府中來搜,也照樣可以什麼都找不到。
“所以啊,”坐在馬車裡的阮青枝悶悶地想道,“這世上還真沒有什麼萬無一失。做人萬萬不可過於自信,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輕敵的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不可輕敵。這個道理不僅可以用在楚慎的身上,對阮青枝自己也同樣適用。
此刻那張信箋在她的手中,這並不意味著她就離真相近了一步,而是恰恰相反——她更有可能是離危險更近了一步。
等到敵人發現她非但沒死而且拿到了證據的時候,必然會不擇手段置她於死地。楚慎,阮文忠,當然還有皇帝,一切與那件事有關的人,都不會允許一個知道秘密的外人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