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他既大敗土耳其使者,走過去俯身看了年輕刺客。那年輕人橫躺在路邊,身上三條傷口血流潺潺,已經在身下聚成一汪血潭,看著叫人觸目驚心。賽戈萊納手中不曾有草藥,先撕下自己衣服給年輕人裹上去,去土耳其使者身上摸了一回,找到幾瓶能止血的藥膏。只是他傷口實在太寬太深,血流奔湧,衣服早被濡透,藥膏一敷上去立刻就被衝開。
刺客勉力睜開眼睛,用手抓住賽戈萊納手臂大力喘息,一張嘴卻鮮血倒湧,說出來的話含混不清。賽戈萊納聽不懂摩爾多瓦語,急切大聲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刺客又伸出手指,指了指胸前的鳶尾花,口稱蘇恰瓦。賽戈萊納道:“你是說,讓我帶這朵金花去蘇恰瓦,交給你的親人麼?”他連說帶比劃,年輕人微微點了點頭,眼神開始黯淡起來。賽戈萊納急道:“可交給誰呢?他姓甚名誰?住在何處?”話未問完,他突覺臂彎一沉,這刺客頭歪去一邊,已然氣絕身亡。
賽戈萊納沒奈何,只得放開屍身。他摘下死者胸前的鳶尾花,發現這花是純金打造,蕊柱分明,十分精緻,不由自言自語道:“老師對我講,東歐多義士。昔日匈牙利王歸化聖教,悍拒蒙古,傳為一時美談。不意這山中,竟也有這等不畏**的義士!”他恭恭敬敬衝屍體鞠了一躬,把金花揣入懷中,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妥。
他此時上衣已經撕去了半邊給刺客止血,褲子更是破爛不堪,活脫脫就是一塊汙布。本來他一人在山中,並不覺得如何難看,但跟眼前這四位死者相比,尤其被那朵鳶尾金花一襯,更顯寒磣的緊了。
刺客的衣服已經被血弄汙,賽戈萊納去那三個土耳其人身上找了一圈。他見首領使者的衣襟繡著銀線,袖口還綴著幾粒貓眼寶石,靠近衣領處還掛著一個小巧繩穗,穗底成結,異香撲鼻,大是有趣。他並不知這使者來歷,只覺得這身衣著實在好看,就扒了下來套在自己身上。賽戈萊納個頭很高,首領使者這套衣服穿起來剛剛合身,只是有些肥大。他摸了摸自己的蓬亂金髮,又從首領使者頭上把盤好的半灰頭巾摘下來,壓在自己頭頂。
那坐騎只認衣服不認人,見賽戈萊納披起阿拉伯長袍,戴上頭巾,便主動湊過來噴著鼻息親熱。賽戈萊納跟它逗弄片刻,就去翻弄行李。馬匹背上包裹裡無論食物、飲水還是旅行器具一應俱全,還有一卷拿絲線捆好的文書,外表是深藍絲綢面兒,封口處還寫了一行曲裡拐彎的阿拉伯文,只是看不懂。
他見沒什麼好玩的,便把行李按原樣裝好,迴轉過去把青年刺客就地掩埋,把他的佩劍插在墳前全當記號,禱告了一番,也不理那三個曝屍荒野的土耳其人,跳上馬匹徑自離去。
有了坐騎,趕起路來當真是順暢無比。賽戈萊納只消輕輕夾一下馬肚子,遠遠望去的一道山樑,不一會兒功夫就甩在了身後,比起走路不知方便了多少,心中大樂。他騎馬騎上了癮,一口氣跑到了日薄西山,直到馬匹疲憊不堪方才勒住韁繩。
此時四周風光已於山中不同,多有開墾的稀疏農地,種了些黑麥、豌豆,甘藍等作物。遠處有一個傍著路旁的小村莊,已是炊煙裊裊。賽戈萊納決定打尖住店,順便問問去蘇恰瓦的路。這村子種了都是些燕麥與豌豆,不大,不過幾十戶人家,無不是蓬屋陋室,只村口一座小教堂尚算整潔。此時暮色剛降,在村口教堂前聚了些剛從地頭回來的疲憊農夫,相談正歡。他甫一進村,那些村民見一個土耳其人騎著高頭大馬闖將進來,無不露出驚恐表情,忙不迭地拽婦挈子,轉身即走。一時間關門閉戶,雞飛狗跳,霎時走了個乾乾淨淨。唯有一條無主的野犬衝賽戈萊納汪汪直叫,邊叫邊往後退去。
賽戈萊納心中納罕,只是苦於語言不通,不好問詢。他覺得教堂裡的神甫或許能說上話,這裡雖是東正教區,畢竟與羅馬公教同源,或者會念些香火之情。他牽了馬過去敲那小教堂的門。不料砰砰敲了數次,大門依然緊緊閉住,他又敲了一回,門另外一側傳來一陣顫聲道:“惡魔,走開!我寧死也是不開門的!”賽戈萊納用拉丁文高聲叫道:“我到這裡為了和平而來。”這是卡瓦納修士教他的,說爭鬥多因誤會而起,只消令對方知你身懷善意,便自然不起紛爭。不料這話剛剛說完,門內就是一陣叮咚亂滾,聽來似是有人踩翻了什麼。
賽戈萊納雙手微微發力,拍開大門。裡面一個穿著黑袍的教士“哎呀”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出來,匍匐在地口稱大王,還要去吻他腳面。賽戈萊納哪裡知道,奧斯曼土耳其這百多年來在東歐擴張,每到一地,使者必言為和平而來,是以這番話已成了典故,聽者無不悚然。
這教士甚麼也不說,只是不住打顫。賽戈萊納啼笑皆非,只好離開村子,漏夜趕路。此後數日,他每過一處村鎮,居民無不如此,要麼避之不及,如躲瘟疫;要麼誠惶誠恐,卑躬屈膝,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問甚麼都只回答是是,竟沒一個能說上話的。賽戈萊納心中奇怪,覺得摩爾多瓦風俗好生怪異,竟如此怕見生人,他倒沒聯想到自己衣著上去。
行旅如風,數日之間,賽戈萊納從錫雷特河轉到東南蘇恰瓦河。這一條河是錫雷特河的支流,蘇恰瓦大城即在河畔階地之上。他腳下山路愈走愈加平整寬闊,路上商旅過客也越來越多,大多是義大利諸城邦、埃迪爾內與君士坦丁堡的商隊,也有些從基輔公國與莫斯科公國來販賣皮貨海象牙的,漢薩同盟的人也偶一可見,熙熙攘攘,有時一天能在大路上見到十幾隊。
這些商旅見了賽戈萊納,往往把大車推開道中,讓開一條路來;便有那稍微趕先一點的馬車,也會咬住剎弦,弛弛慢行,由得賽戈萊納先走。賽戈萊納只道他們古道熱腸,生性禮讓,也不推辭,在馬上道聲“叨擾”,縱馬而去,也不管人家聽懂與否。
這一日賽戈萊納已經出了山區,放眼望去,平原遠處一座暗青色城市隱約可見,正是蘇恰瓦。他一路邊看邊走,忽然間眼前煙塵飛揚,蹄聲紛亂,不多時一大隊騎士轟轟迎面到了跟前。這些騎士身著亮銀鋼鎧,頭戴摩爾多瓦特有的翹簷尖帽。隊中打起幾面大旗,旗上繪有藍、黃、色三色,中間是一頭原牛頭骨,正是摩爾多瓦大公的紋章。
為首的是一位華服老者,他看到賽戈萊納衣袍上的鑲邊銀線,面色一凜,在馬上用生澀的土耳其話問道:“尊駕可是來自埃迪爾內的使者?”賽戈萊納聽不懂他言語,便仍用希臘話回道:“這裡可是蘇恰瓦?”華服老者先是一怔,隨即也用希臘話答道:“正是。”摩爾多瓦信奉希臘東正教,是以上層人士多通希臘語。
賽戈萊納聞言大喜,拍手道:“好的很,好的很,我正是要去蘇恰瓦的!”華服老人道:“尊駕可帶了蘇丹陛下憑信?”賽戈萊納聽到“憑信”一詞,猛然想到行囊裡的那捲文書,便隨手取出來遞出去道:“你若想要這個,拿去就是。”華服老人一見文書封口,慌忙翻身下馬,道:“不敢!小人是摩爾多瓦大公座下執事盧修馬庫,未能遠迎,尊使恕罪。”他雖覺得這使者年紀小了些,但出使本是個肥差,保不齊哪家土耳其貴族想差遣自家子弟出來撈些油水,這也並非沒有先例,所以絲毫不懷疑。
盧修馬庫身後一些騎士見他對奧斯曼使者如此卑躬屈膝,都露出不屑神色。盧修馬庫渾然不覺,走到賽戈萊納馬前,道:“大公渴慕蘇丹陛下聖名已久,此番天使蒞臨,令我摩爾多瓦舉國蓬蓽生輝。請天使隨我進城,與大公相見。”他這一番話說得流利飛快,想是練習了許久,賽戈萊納只聽懂大約是隨我進城之意,大是高興。他正愁沒人作嚮導,覺得蘇恰瓦人真是好客,比起周圍窮鄉僻壤好上許多。
於是這隊騎士紛紛撥轉馬頭,把賽戈萊納與盧修馬庫夾在隊中,朝著蘇恰瓦開去。一路上盧修馬庫高談闊論,恨不得將摩爾多瓦國情傾囊交代給這位蘇丹使者;賽戈萊納初見了繁華之所,興趣盎然,結果一個有心拉攏,一個隨意傾聽,兩人談的十分入港,彼此居然都沒發覺異樣。周圍騎士俱一言不發,只是護在兩側,大部分人面色陰沉。
隊伍進得蘇恰瓦城門,有數百民眾夾道而立歡迎,手中各持鮮花;每隔一段街道還搭起高臺,有樂師吹奏民俗樂曲,一班舞者男女成列,載歌載舞,煞是熱鬧。只是這些民眾表情僵硬,說起歡迎,倒更似勞役多些。
賽戈萊納哪裡見過這等熱鬧,看得眼花繚亂,不住稱奇。卡瓦納修士教他東西雖多,卻恪於觀念,很少談及聲色犬馬,這一次可真是大開眼界。盧修馬庫笑道:“不過是些鄉下地方的玩意兒,比起貴國文化還是粗陋了些,尊使若是喜歡,待見罷了大公,在下再給您安排些消遣。”賽戈萊納連連點頭。騎士中有幾個暗中咬了咬牙,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蘇恰瓦城內以低矮石屋與木製閣樓居多,街道狹窄,凌亂不堪,只有在城中一片丘陵之上的摩爾多瓦大公城堡才算得上富麗堂皇。這城堡主體是個宮殿,仿拜占庭風格,中頂穹窿,四面方柱支撐,煌煌有威勢,跟周遭建築一比頓生鶴立雞群之感。
佇列行至宮殿前的一處噴泉前。盧修馬庫扶著賽戈萊納下了馬,引向一個大理石拱形門口。賽戈萊納此時方有了些疑心,他雖不諳世事,總覺得這人初次見面就如此熱情,莫非有甚麼圈套。這時四支號角齊齊吹響,他不暇詢問,已經被盧修馬庫拽到了殿內。
大殿範圍極寬闊,裡面黑壓壓已站滿了人,其中有蘇恰瓦城內的官吏商賈,也有希臘正教的神職人員,也有當地貴族,不時交頭接耳。其時奧斯曼土耳其大軍已幾乎迫得瓦拉幾亞俯首稱臣,是以摩爾多瓦人心惶惶,都急欲知道穆拉德二世的開出的條件如何;還有波蘭、匈牙利等國的使節,無不引頸關注政局變動。在殿前有一隊男女最為醒目,他們約摸三十餘人,年紀均在二十上下,男子身穿淺藍色短緊勁裝,女子身穿淺藍色無褶緊裙,腰間懸劍,右胸都佩著一朵鳶尾金花,個個面色陰沉。
一見賽戈萊納現身,殿內之人眼光齊唰唰射過來,掀起竊竊私語,那一隊劍士更是目露憤恨,手按在劍柄之上,彷彿與他有深仇大恨一般。賽戈萊納環顧四周,留意到這隊男女的胸前金花,不由一喜,心道我原來還發愁該如何交代,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交代之人豈不是就在這裡麼?
盧修馬庫見這年輕使者竟信步朝那些人走去,面色大變,慌忙拉住他衣袖低聲道:“尊使,大公說話即到,還請移步到那裡。”賽戈萊納道:“不妨事,我去說句話,立刻就回來。”周圍人多耳雜,盧修馬庫不敢阻攔,只一個猶豫,賽戈萊納已經到了那隊男女跟前。
那些人不曾預料到這土耳其使者竟主動湊過來,一時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賽戈萊納見隊中有一位俏麗少女,年紀與自己彷彿,不禁大起好感,把頭湊過去看她胸前金花。少女面色一羞,朝後退去。賽戈萊納心中並無雜念,可旁人見這土耳其使者如此唐突,無不忿怒。少女身旁的一位青年戟指大喝:“兀那小賊!竟敢如此無禮!”賽戈萊納知道別人不高興,連忙解釋道:“我是看那金花啦。”青年聽得懂希臘語,怒道:“還敢狡辯!”賽戈萊納從懷裡取出那朵鳶尾金花道:“你若不信,你看,我這裡也有一朵。”
眾人霎時無不色變,那少女星眸驚閃,衝上前來大聲道:“我師哥呢?”賽戈萊納長嘆一聲道:“已經死了,還是我親手埋的。他力戰而死,不曾有絲毫退縮,真是義士,我是十分佩服的。”
他說的句句屬實,在眾人眼中看去,卻全是譏諷嘲弄之辭。少女花容慘變,倒退了三步,面上血色褪得乾乾淨淨。青年強壓驚慌,寬慰道:“尤利尼婭,師哥武藝高強,怎會被這小賊害了,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他說的是摩爾多瓦語,賽戈萊納並不明白。賽戈萊納只道那少女聽到親人去世有些傷心,推人及己,想到老師逝世時自己亦是如此失魂落魄,心中一酸,雙手捧起金花到那叫尤利尼婭的少女跟前:“他死前託我把金花交於你,權且收好了罷。”其實那刺客死時未確指交給誰,他欲取悅這少女,便隨口添了一句想象。
尤利尼婭一見金花,慘呼一聲,當即癱倒在地,捂面嗚咽起來,其情極為慘切。青年怒極,抽出佩劍來指著賽戈萊納鼻尖道:“今日就讓你血債血償!”他一聲令下,身邊三十餘人齊齊出劍,殺氣頓起。賽戈萊納看到他們的劍上俱有鋸齒,便知他們與刺客果然是一門之人。盧修馬庫見狀不妙,忙令衛兵上前彈壓。一隊重鎧衛兵撥開人群衝過來,把賽戈萊納護在中間。
青年高舉大劍,奮聲疾呼:“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家齊上,把這蠻子剮成碎片!”眾人轟然回應,盧修馬庫見局面將亂,立刻喝道:“是戰是和,自有大公定奪。你齊奧算個甚麼東西,敢在這裡自作主張,辱罵使者!”齊奧冷笑道:“蘇恰瓦城裡誰不知你盧修馬庫大人是奧斯曼的一條狗,不必繼續吠了。”盧修馬庫大怒,喝令左右把這叫齊奧的青年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