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著灰色罩袍的瘦肖修士不知何時已站在廣場入口的水井之旁,他左手持根慄木杖,右手平端著一個暗黃陶碗,頭頂只在邊緣留了一圈聖保羅式的短髮,一枚簡陋的木製十字架掛在胸前,原來是個雲遊四方的托缽僧。
托缽僧隸屬羅馬教廷麾下托缽僧團。團中修士與尋常教士不同,崇尚儉樸,口稱“清貧得救”,以苦修入道,常雲遊歐羅巴、託缽乞食,兼而佈道。這等偏僻小村,一般教會不屑一顧,只有托缽僧時常來傳教。
這托缽僧劃了一個十字,道:“聖經有云,天主有好生之德,閣下何不就此棄手,以全己德。”言罷展顏一笑,滿面皺紋盪漾開來,說不出地寬厚舒心,眾人方知他雖然面色枯槁,年紀卻不蒼老,最多不過四十。阿爾帕德大王皺起眉頭,托缽僧與教廷淵源極深,他不願與教廷平白起了齟齬,只得耐著性子道:“這位教爺,快快去行你的路罷。”
托缽僧又道:“摩西十誡第六雲,汝不可殺人。天主之約,猶言在耳,閣下還不改悔麼?”阿爾帕德大王怒道:“少來說教,誰讓你多管閒事!”托缽僧不以為忤,依舊喋喋不休道:“天下之事,無不奉天主意旨,豈有閒事乎?在下承傳教播化之責,不敢有絲毫懈怠。”阿爾帕德大王見這瘦小乾枯的修士糾纏不休,生出狠念來,心想我只消把在場之人殺得乾乾淨淨,便不怕教會來尋我的晦氣。
此時布朗諾德已經垂倒在地,遍體鱗傷,被一圈長刀釘錘之類的物什架在脖子上,周圍圍著十五六人,倒地的卻還有七、八個,可見他何等強悍。阿爾帕德大王屈指示意,立刻有三個人從布朗諾德身旁抽身,朝著那托缽僧走去。
托缽僧渾然不覺大難臨頭,兀自喋喋不休道:“我們皆是罪人,凡動刀劍者,他日必死於刀劍之下……”那三個人平日兇悍慣了,聽這些嘮叨十分不順耳,一個抽出匕首,兩個去抓那僧人的雙肩。
這一抓之下,那二人覺得這托缽僧體內憑空湧起一團勁氣,手掌彈開,把他們硬生生推去三四步開外。那拿匕首的見狀不妙,連忙去割僧人的咽喉,刀鋒未至,他忽覺小腹一陣火熱,雙膝一軟,整個人不由自主咕咚一聲跪到了地上。
眾人一看,無不大驚,各執兵刃兇霸霸地撲上來。托缽僧嘆了口氣,在胸口又劃了一個十字,搖頭道:“以暴止暴,非我所願,天父請恕我。”那些賊兵數十把刀一齊朝他身上招呼,眼見這托缽僧人萬無倖免,那慄木手杖卻似有了靈性,行雲流水一般輕輕轉動,諸多兵器滑過杖面,紛紛落空。
托缽僧且走且揮,他這几杖看似信手揮起,卻不多不少,恰能敲到敵人關竅。只幾個照面,眾人便紛紛倒地,捂著關節疼得呲牙咧嘴,卻無一人傷得性命。托缽僧好整以暇,勝似閒庭信步,手中託著的陶碗不曾有半點傾斜。
阿爾帕德大王見手下如此狼狽,情知今天碰到硬手了,饒是他天性兇悍,也不禁後退數步。托缽僧誦了聲天主之名,不知用了什麼身法,轉瞬已到了阿爾帕德大王跟前。那慄木手杖平平遞出,並無半點出奇之處,可阿爾帕德大王卻覺得自己周身都在杖尖威脅之下,難以閃避。他欲行反擊,手杖卻如同窺破他心思一般,早早搶到要位,把他攻勢徹底封死。
托缽僧沒有半點搶攻之意,只守不進。阿爾帕德大王連變數招,盡展生平絕學,托缽僧卻總能料敵先機,以手杖屢屢封掉來路。阿爾帕德大王處處受制,兩把萬鈞之斧在這小小的木杖壓制下難以出手,狼狽異常。他一腔怒氣無從發洩,如山熊困在籠中,青筋根根暴起,不由得暴喝道:“你到底是甚麼人!”
托缽僧一臉淡然,“在下是托缽僧團的帕•菲•卡瓦納修士,矢志以侍奉大能為任,願主護佑。”阿爾帕德大王道:“莫非教廷也對《雙蛇箴言》起了覬覦之心麼?”卡瓦納修士一怔:“《雙蛇箴言》?”阿爾帕德大王冷笑道:“此書一出,歐洲響震,我便不信教廷那些老東西還能安坐羅馬,你就不要裝傻了。”卡瓦納修士道:“修士從不打誑語,我托缽僧團以苦修為道,傳福音為任,從不涉俗世紛爭。上帝指引在下路經此地,只是為了救人性命罷了。閣下多心。”
阿爾帕德大王道:“管你是真言還是假話,反正今日只有一死!”他兇性勃發,雙腿一頓,整個龐大的身軀騰空而起,朝著修士撲去。這個托缽僧招數精妙,阿爾帕德大王自度難以匹敵,索性以拙破巧,以自身為武器。這等沉重健碩的身子砸下去,任你甚麼招式都沒用,只能硬抗——這位修士瘦小乾枯,此番一定會被壓得筋骨寸斷了。
不料卡瓦納修士身形不變,雙臂運轉如環,枯枝樣的手指疾風般拂過巨軀。這一拂之下,阿爾帕德大王頓覺去勢一變,被他幾下點戳扭轉了方向,整個身子衝勁不改,轟隆一聲平平撞進修士身旁的一處紅磚小屋內。小屋被這一撞,塌成一片廢墟,廣場內一時煙塵飛揚,阿爾帕德大王倒在斷垣殘壁之間,生死不明。
這乃是聖子耶穌所創一招“掃羅回頭”。掃羅本是一法利賽浪蕩子弟,曾當街欺辱基督徒,後來他路經大馬士革時耶穌顯聖,讓他盲眼三日,掃羅方大徹大悟,皈依聖教,改名為保羅,成就一代聖徒。這一招意在扭轉惡行,回頭是道,是借力打力中最是一等一的功夫。
卡瓦納修士面上不見絲毫喘息神色,悠然道:“你們走吧。”群賊早已這手神功驚呆,聽他一說,如蒙大赦,紛紛轉身欲走。修士又道:“帶上你家大王罷,英格蘭人來巴爾幹作山賊,著實辛苦。”群賊顧不得他語中譏諷,連忙把不省人事的阿爾帕德大王從瓦礫中挖出來,加上躺倒在地的其他幾個同伴,半扶半拖,倉皇而去,連落在地上的兵刃都沒撿起來,轉瞬間走了個乾乾淨淨。
大敵既退,廣場上一片肅然。賽戈萊納渾然不知自己剛才命懸一線,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衝著卡瓦納修士哨聲陣陣,對他的手中木杖大感興趣。卡瓦納修士見這孩子行為古怪,大有興趣,把木杖伸過去,賽戈萊納抓住杖頭,拿牙啃了啃,大皺其眉,看來這東西委實難吃。他又回頭去看布郎諾德和杜蘭德,雙目有些憂慮,衝卡瓦納修士口中含糊道:“……生病……草……吃……”他一人在城堡獨居之時,偶爾得病就嚼些藥草,如今見他們二人負傷,以為也得了怪病,需用草藥才能治癒。
卡瓦納修士暗自點頭:“這孩子看似古怪,倒是個有情義的人。可見上帝造人,早種了良善之根在心中,真是令人讚歎。”他轉頭對隆柯尼道:“幾位,可有藥酒給這位救治?”隆柯尼等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招呼隨從取來傷藥和繃帶,七手八腳給布郎諾德敷起來。好在布郎諾德雖受傷很重,可都是些外傷,神志倒還清醒,嘴裡連珠價地不斷用土話罵著那些英格蘭賊子。賽戈萊納見眾人在那邊喧鬧不已,好奇心起,也三跳兩跳過去湊熱鬧。
卡瓦納修士走到杜蘭德子爵身前,子爵周身四液尚未調勻,不能輕動。卡瓦納修士微微一笑,把陶缽揣入袍中,伸手按在他腰間,暗暗計算天時。腰間腎臟屬天秤宮,乃是人體四液調和的要穴所在,此時按天象所示,火星正入天秤宮,正是調息生養之機。杜蘭德覺得一股熱流順著修士手指湧入腰間,旋即分開兩支,一支自大腿人馬宮至腳踝寶瓶宮,一支自腸胃室女宮至臉頰白羊宮,兩道內勁沿黃道十二宮在體內遍流一圈,復又交匯在腎間天秤,內力所及,星命點中原本沸騰如火的四液無不平復。他出身教廷,一身內力乃是聖門正宗,根基厚重,此時正顯出奇效來。
過了約莫一根蠟燭的光景,卡瓦納修士手掌忽撤。杜蘭德長吁一口氣,渾身氣息流傳無礙,說不出地受用。他緩緩睜開眼睛,深知此番治療耗費卡瓦納修士心神不少,倘若沒有修士義施援手,自己就算活得性命,只怕也會落得終身殘疾。他念及至此,大為感激,單腿跪地要謝救命之恩。卡瓦納修士一聲“不必”,伸手攙住,杜蘭德覺得一陣柔和內力將自己托起,竟然跪不下去。
卡瓦納修士道:“爵爺有傷在身,這禮還是免了罷。”杜蘭德子爵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此番若非修士相助,我等一干人都要斷送在這普魯特河畔了。”卡瓦納修士又道:“我適才只能平復你體內劇亂,卻無法使四液平衡歸位。爵爺四十天內不可移動,每日調息,良加療養,才能恢復如初,不留後患。”
杜蘭德急道:“多謝修士好意,但我身負重任,不可耽誤。”卡瓦納修士道:“莫非是那英格蘭人口中的《雙蛇箴言》麼?”杜蘭德面露為難之色,他沉默一陣,緩緩抬頭道:“對救命恩人不敢亂言,希波克拉底的《雙蛇箴言》就在我身上。我的職責是把它送去蘇恰瓦一位大人手中,此關乎法蘭西國運,茲事體大,還望見諒。”
卡瓦納修士渾身一震:“果然是那一本書,它竟現世了?”杜蘭德道:“正是。”隨即閉上嘴,似乎不願多提。卡瓦納修士壓下心中驚異,道:“我曾聽僧團中的長老提及,說古希臘曾有一位絕世名醫希波克拉底,此人學究天人,智慧海深,於醫道與武道都極有創見。他縱橫希臘六十餘年,敗敵無數,也活人無數。後來希波克拉底臨終之時,把一生心得寫入《箴言》一書。他慣用的兵器乃是一根雙蛇之杖,於是後人又將《箴言》一書稱為《雙蛇箴言》。”杜蘭德不置可否,卻凝神聽著。卡瓦納修士又道:“如今刊行於世的《箴言》,只是醫典,記錄了希氏在醫道上的見識。殊不知此書既名雙蛇,自然就有兩本,一本談醫,一本論武。後一本書知情者極少,據說薩拉丁大帝曾有幸親見,此後便不知所蹤。倘若在下推斷無錯,爵爺你身上的便是這本記載了希氏武學的《雙蛇箴言》的武典了。”
杜拉德見他侃侃而談,不由警惕心大起,試探道:“修士您卻知之甚詳。”卡瓦納修士笑道:“歐羅巴舉洲之地,唯有教會藏書最豐,我又好讀,知道這些掌故也不足為奇。”他見杜拉德起了戒心,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肅然道:“爵爺不必疑懼。希波克拉底雖是先賢大哲,可他信奉希臘舊神,於我道而言,實是拜偶像者。聖經所蘊所藏,已經受用不盡,又怎會去捨本逐末去修煉這種異端之術。”
杜拉德面色少霽,其實假如卡瓦納修士想動**奪,他絲毫還手之力也無。卡瓦納修士本想問他那些冒牌山賊究竟是什麼來歷,見他一涉到《箴言》一事就敏感非常,便閉上了嘴,伸出手去捏他手腕、肩胛與心臟,觀察一陣血液流動,鄭重告誡道:“爵爺你受傷實重,如果再像今天這樣與人動手,四液必會自周身星命點一起湧出,肆意奔流,禍及心臟獅**——屆時除非聖子復臨,否則必有一死。”杜蘭德以手按胸,慨然道:“若不能完成誓願,雖生猶恥。”
卡瓦納修士嘆道:“如今謹守騎士美德如爵爺者,實在太少,令在下十分感佩。”他少頓了頓,又道:“普天之下,信主者俱是兄弟。今天能無意中救得爵爺,一定是天意昭然。如果爵爺不嫌棄,我願護送爵爺一段路程到蘇恰瓦,你看如何?”
杜蘭德大喜過望,又要跪拜稱謝。卡瓦納修士上前一把托住,緩聲道:“何必稱謝,我主慈悲,一定護持正念信徒的。”二人言罷雙雙跪倒,向天默祈。祈禱既畢,杜蘭德又向卡瓦納修士說了賽戈萊納的遭遇,修士沉吟片刻,實在想不起何人曾在那荒山之中築起這等恢弘的城堡,最後搖頭道:“在下不知。不過托缽僧團的修士遊乞天下,耳目眾多。待我把爵爺送到蘇恰瓦,再去僧團請長老詢問,必有所得。”他又望了眼賽戈萊納:“想不到這孩子竟然有這等遭遇,真叫人唏噓不已。爵爺這一義舉,等若拯救這幼小靈魂於水火,否則他像禽獸般地了此一生,空使靈魂墮落!”
不多時,布郎德諾已經包紮完成,渾身密密麻麻纏得都是白布,動彈不得,只能擱在一戶人家的木床之上。商隊的人在村裡四下搜尋,發現菲蘭尼亞村的村民都被鎖在村口數口地窖之內,再晚發覺一陣,恐怕會全員窒息,無一倖免。這些村民聽說那些凶神惡煞被卡瓦納修士逐走,無不對他敬若神明。
當夜他們便在菲蘭尼亞村中暫歇。村民大難得脫,紛紛捧出山羊乳酪、麥酒、藍莓幹、蒔蘿幹腸、醃漬哲羅魚、抹了蜂蜜的烤鹿肉等珍藏的飲食與商旅同饗,載歌載舞,其樂融融。卡瓦納修士是苦修之人,不飲酒也不食肉,便趁著聚會的當兒,給村民們作了一番佈道。講到興酣處,臺下有人仆倒啼哭,亦有人悄悄找到修士,希望能作告解。賽戈萊納見如此熱鬧,興奮難抑,躍入場中學著別人模樣起舞,博得陣陣叫好。哨音不時響起,比樂師的七絃琴更具魅力。
杜蘭德身上帶傷,不能多吃,只斜倚著門邊,端了碗摻著奶油與橄欖的濃湯,慢慢啜著。這時隆柯尼披著長袍走到他身前,俯身關切問道:“爵爺身子可好些了?”杜蘭德略一點頭:“已沒什麼大礙。”隆柯尼道:“我等明日就得上路,我已吩咐他們給爵爺留下大車一輛,騾馬兩頭,您去蘇恰瓦一路上也能舒服些。”杜蘭德瞥了他一眼,怔道:“無功不受祿,我這一路受你饋贈不少,怎能再收呢?”隆柯尼連忙道:“爵爺今天義拒山賊,這些我們都是看在眼裡的,這點東西不足以謝爵爺大恩。只盼日後有機會再與爵爺相見,屆時再報答不遲。”他又道:“卡瓦納修士身懷絕技,有他陪爵爺,必定無虞。”杜蘭德嚥下一口湯,擊節嘆道:“見了修士武藝,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隆柯尼看了眼兀自瘋舞的賽戈萊納,搓了搓手,欲言又止,再三猶豫方才道:“爵爺,如果你覺得一路麻煩,我可將賽戈萊納少爺帶在身邊。待我去莫斯科公國清完貨,會把他帶去威尼斯。那裡賢師不少,只要良加教育,定是個可造之材。”他對這孩子確實喜愛,杜蘭德此去蘇恰瓦兇險不小,倘有個不測,賽戈萊納還有個著落。這番意思苦於不好明說,只得委婉道來。杜蘭德看破這老商人的意思,淡淡道:“我已許了無名夫人,要把這孩子扶持長大,還是跟著我方便些。你們做生意的整日奔波,也不必添這個累贅了。”
隆柯尼見杜蘭德意已決,也不再堅持,又寒暄了幾句傷勢,便轉身離去。杜蘭德放下湯碗,轉頭去看,屋內漆黑一片,布郎諾德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他眉頭愁鬱漸濃,暗歎一聲,不知是內傷之故還是別有憂慮。
這場聚餐直鬧至半夜,人們方才紛紛散去。次日一早,隆柯尼等威尼斯商人辭了杜蘭德,匆匆上路。杜蘭德又多歇了半日,由卡瓦納修士運功助他又調息了一番,這才駕著大車離開了菲蘭尼亞。
托缽僧本來講究以雙腳行走,方顯苦修誠意。可眼下布郎諾德動彈不得,杜蘭德需要運功調整,賽戈萊納野性難馴,卡瓦納修士也只能事急從權,臨時作起車伕來。子爵主僕的兩隻坐騎不願與騾馬為伍,於是都拴在大車後面,遠遠跟著,倒也自得其樂。
從菲蘭尼亞向東是貝里斯平原,多有丘陵與原野,道路平坦,加上卡瓦納修士馭術高超,大車這一路上走的十分平穩。此時已近深秋,兩側櫟樹不住後退,不時有金黃色落葉簌簌落在車邊,頗有些蕭索之意。極目望去,不曾見半戶人家,唯見大雁一行行飛過碧空,鳴聲清越。
大車緊沿普魯特河一路奔南而去,行了三、四日光景。眼見即將進入摩爾多瓦公國境內,路上行人漸多起來,還有幾處瓦拉幾亞人設下的路卡。奧斯曼帝國即將對君士坦丁堡用兵,東歐諸國皆惶恐不安,盤查也嚴格起來,生怕土耳其間諜混入。好在憑著杜拉德的子爵身份,他們一行倒沒受什麼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