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賽戈萊納一行四人,一路望著老山疾行。這四人各懷心事,彼此並不親近,分成兩隊一前一後。賽戈萊納與艾瑟爾在前面,持轡且行且聊,艾瑟爾第一次離開加布裡埃拉嬤嬤,雖惴惴不安,心中倒也覺得輕鬆自在,便毫無顧忌地與賽戈萊納大談《神曲》,又聽他背誦些彼得拉克的詩句,或是《卡爾米那•布拉卡》裡的妙語,大有意趣。
而羅慕路斯與羅絲瑪麗遠遠墜在後面,相隔有數十步遠。普羅文扎諾治下極嚴,麾下弟子平素極少說笑,他二人又對賽戈萊納心存芥蒂,是以索性閉口不言,與前頭的兩人相映成異,這一路倒也相安無事。只是賽戈萊納總覺蘿絲瑪麗在背後拿冷冷眼神盯著自己,脊樑不時發涼,只得苦笑著忍了。
不一日,遠處隱隱可望見一道巍峨山嶺,山勢跌宕起伏,幅員極廣。其中有一支孤峰兀然突起,直刺入青天,顯出孤拔倨傲的氣勢。兩翼的山勢次第落下,拱伏於側,似是都不敢與之爭鋒。孤峰之上植被繁茂,只是山色介於灰綠與鐵寒之間,頗有些森冷氣象,想來就是卡皮斯特拉諾口中的老山了。
道路到了這裡,已幾乎沒有平路,只在土坑與草叢之間有條似路非路的痕跡。四匹馬一蹄深、一蹄淺,速度放慢下來。這時前面一陣腳步聲,從旁邊林子裡鑽出來一個挎弓提斧的獵人。艾瑟爾挽住馬頭,俯身叫道:“這位獵人老兄!”那獵人看到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騎在馬上衝自己揮手,身旁還有個滿臉稚氣的小男孩,不禁嚇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這兩個娃娃,跑來這裡作什麼?”
艾瑟爾開口道:“這裡可是老山地界?”獵人伸手一指道:“不錯,那山便是老山了。”艾瑟爾拍手笑道:“總算到啦,這山裡住著一個藍鬍子,你知道住在哪裡麼”艾瑟爾天真爛漫,隨口便問,獵人聽了“藍鬍子”的名字,悚然變色,也不答話,扭頭便走。
賽戈萊納與艾瑟爾對視一眼,兩人從馬上一齊躍下。獵人跑出去幾步,看到那少年不知怎麼,竟跑到了自己前面,連忙轉了個身,卻又看到少女笑嘻嘻的圓臉,無論他怎麼左衝右突,總被這兩個人擋住去路,有如落入陷阱的山豬。獵人逼急了,掣起手裡的柴斧作勢要劈,那少年身形輕輕一晃,那斧子就被捏到了他手裡。這一下唬得獵人筋骨酥軟,一時癱在地上,口裡只叫饒命。
艾瑟爾雙手扶起獵人,笑道:“我們不是壞人,你又何必驚慌呢?”她聲音柔美,又生得慈眉善目,獵人慢慢平靜下來,擦了擦額頭汗水,方才說道:“我一聽到藍鬍子,一時間什麼都亂了。這位少夫人還請恕罪。”
艾瑟爾這次騎馬遠行,是以未穿修女服飾,而是換了一身絲邊便裝。她聽到獵人這麼說,先看了一眼賽戈萊納,登時臉色漲紅,又不好反駁,只得低聲啐了一聲,截口道:“你可知藍鬍子住在哪裡麼?”獵人面色又繃緊起來,顫聲道:“這位少夫人,小點聲,倘若被那魔頭聽見,便不得了。”賽戈萊納見他畏胡如虎,好奇心大起:“看來他果然就在這裡,你們怎麼如此怕他?”
獵人嘆了口氣,勒了勒纏在腰間的布帶:“這個藍鬍子都說是地獄來的惡魔,自從十幾年前來了這老山以後,從此便不得安寧。平日裡誰只要進了山去,定是有去無回,連屍骨都尋不著;每逢月圓之夜,那藍鬍子還會下山尋食,逢人便捉,據說連嬰孩都不放過,真是比餓狼還兇殘。當地的領主不敢多留,遠遠地搬開,只剩下我們這些窮苦人和一片荒山。我算是膽子大的了,也只敢在老山山麓打打獵物。”
賽戈萊納笑道:“莫怕莫怕,我們此來,就是為了對付他的。”獵人瞪圓了眼睛,不明白這兩個人是否失了心瘋。這時羅慕路斯與蘿絲瑪麗也從後面趕來,獵人看到他二人腰間繫的釘錘,略有所悟,問道:“你們莫非是江湖人?”
艾瑟爾一點頭道:“正是。”獵人搖了搖頭道:“數年之前,有幾個托缽僧團的僧人也曾闖將進來,滿口說要為人除害,最後也是無功而返,聽說還死了好幾個。你們四個小孩子,能有多大作為?”四人均想這便是卡皮斯特拉諾那一戰了。這四個人個個俱是少年心性,眼高於頂,聽了獵人的話反激起了好勝之心。蘿絲瑪麗在馬上袖手,淡淡道:“托缽僧團能作成什麼事?豈能跟我等相提並論。”
賽戈萊納一聽她語帶嘲諷,心中大為不滿,他也算半個托缽僧團中人,便開口駁道:“宗教裁判所也委派托缽僧團的持重僧侶出任法官?你這般說,便是說宗教裁判所不濟事嘍?”
宗教裁判所大法官是普羅文扎諾,各地分支卻大多禮聘聖多明我會與聖方濟會的僧侶,以借重他們在當地的聲望。蘿絲瑪麗被他說中了破綻,面色掠過一絲陰沉沉的不快,遂閉口不言。羅慕路斯見他二人不再鬥嘴,便轉向獵人道:“那你可知這裡進山以後,如何能找到藍鬍子?”
獵人見他們心意已決,只得說道:“這裡朝前走上一段路程,便有一處潭水,名喚林芙潭——這林芙就是我們當地的泉水女神——有一條溪水流入深潭。你們只消溯溪而上,走個半日,便可見到一處廢棄的修道院。那修道院本來是個隱修會的,後來被藍鬍子殺儘裡面的修士,自己佔了去。”
這倒出了他們的意料,羅慕路斯道:“就這麼簡單?”獵人苦笑道:“哪裡容易,這條溪水時而伏在地表,時而潛入巖穴,根本難以捉摸,又是在密林中穿行,稍不留神便會迷路。”他頓了頓,又道:“何況那藍鬍子耳聽八方,眼觀六路,你還未找到他,便會先被他捉到。這兩位少夫人生得這麼美,只怕那魔頭不會輕易放過。”
這次便連蘿絲瑪麗都沉不住氣,狠狠瞪了那口無遮攔的獵戶一眼,想要一刀刺去。羅慕路斯攔住小師妹,沉聲道:“不要節外生枝。”他掏出一枚銀幣給獵人,獵人接過去,千恩萬謝走了,連頭也不敢回。
此時日頭已微微西墜。賽戈萊納道:“眼看就要黑天,不若今夜就在山麓宿營養精蓄銳,明日一早進山。”蘿絲瑪麗冷笑道:“你沒聽色諾芬曾說‘乘夜而入勢如破竹’麼?”賽戈萊納聳肩道:“藍鬍子在這裡住了十幾年,熟知地理,豈是我們能比的?白天進去,好歹還有陽光。你晚上入山,目不能視物,只是送死罷了。”
蘿絲瑪麗道:“我們西門子弟,可沒有貪生怕死之徒。”說完一撥馬頭,自顧朝前走去。平時她沉默寡言,不屑與那些凡夫俗子多談一句,不知為何,一見賽戈萊納便心生厭惡,聽他無論說甚麼言辭都要駁上一駁。
羅慕路斯看了賽戈萊納一眼,抖動韁繩跟上蘿絲瑪麗。賽戈萊納與艾瑟爾對視一眼,心中無奈,只得也跟上前去。賽戈萊納從懷裡取出那一枚翠哨,遞到艾瑟爾手裡,低聲道:“一會兒倘若有甚麼怪異之處,你便吹這哨子。”他手指觸到少女凝脂般的肌膚,心中一漾。艾瑟爾天真爛漫,卻不覺有什麼不妥,笑嘻嘻把哨子塞到嘴裡,輕輕吹了吹,哨音清微,如精靈夜吟,十分動聽。前頭羅慕路斯忽然撥轉馬頭,回頭提醒道:“兩位,莫要驚動了藍鬍子。”艾瑟爾吐吐舌頭,把翠哨掛在脖子上。
一進老山,四人頓覺通體陰寒。那一條獵人所言的小路幾乎已被亂草埋沒,四下裡樹林極密,大多是經年的蒼勁古樹,樹旁老藤蜷展垂掛,連天接地,宛如黑漆漆的蜘巢。加之夜色漸深,偶爾有小獸一閃而過,鴟梟群翔,林隙之間不知隱著什麼東西。四人不覺都各運內力,提高了警惕。
山路陡峭,到了險峻處甚至要跳下馬牽著坐騎徐徐而行。四人在林裡穿行了足有一個半小時,越走越高,眼前視野豁然開闊。原來這裡是一處深潭,潭水平整如鏡,四圍種了一圈牽牛花與幾截籬笆,潭邊還有一條取水用的青石踏板。想來這裡便是獵人口中所言的林芙潭了。只是荒廢已久,石板之間滿是野草,青苔層層。
羅慕路斯自負是四人中的首領,先踏前一步道:“那獵人說,從林芙潭溯溪而上,便能找到藍鬍子的藏身之所。只是溪流時隱時現,我們須湊緊些,不要走散了。”
他話音剛落,林子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嘯,潭水猝然一震,泛起層層漣漪。四人大驚,紛紛拎起兵刃,背貼著背,擠在一起。林下風吹草動,似有百十人腳步聲一般,悉悉索索。四人不敢大意,瞪大了眼睛朝黑壓壓的林子裡望去,但見樹影舞動,不知藏著多少魑魅魍魎。
只是這一聲尖嘯後,再無任何聲響。四人又僵持了一陣,羅慕路斯覺得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低聲道:“你們三個不要動,我去探探。”說罷他提著釘錘,朝外走去。當他走到潭邊之時,一個黑影突然“唰”地自潭中一躍而起,撲向羅慕路斯。羅慕路斯猝然受襲,臨危不懼,回手一記西門撐船反砸回去。
不料那黑影身形一滑,復又落回水中,羅慕路斯那一掌只拍到些水花。就在這時,蘿斯瑪麗無聲無息,手裡三道寒星直射向潭中漣漪。原來她在一旁看著,早扣了一把鐵釘在手裡。只是這三枚鐵釘入水之後,並無半點回應,黑壓壓的潭面重新恢復平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羅慕路斯趴在潭邊瞪大眼睛掃視一圈,看到水面沒有血跡飄出,情知師妹發出的暗器並沒命中,心中有些凜然。他們二人均是西門福音門下的佼佼者,剛才那一砸一射,已是迅捷至極,可黑影卻是毫髮未傷,實在教人驚佩。艾瑟爾此時也趨近潭邊,左顧右盼,面露好奇。賽戈萊納唯恐那黑影再暴起發難,連忙把她拽住。
艾瑟爾微微聳動鼻子,忽然拍手笑道:“這黑影逃的卻好。”蘿絲瑪麗聞言先是眉毛微微一翹,旋即冷冷道:“艾瑟爾姐姐,莫不是覺得我們西門一脈濟不得事?”羅慕路斯知道自己這個小師妹心思敏感陰刻,唯恐敵人還未現身,自己陣營先起了內訌,連忙瞪了她一眼:“休要胡說,艾瑟爾姊妹何曾這麼說過?”蘿絲瑪麗蒼白的面上浮起一絲怒容,兩道目光冷嗖嗖地射到艾瑟爾。艾瑟爾卻不以為意,用手指點了點自己鼻尖:“剛才那黑影跳出來的時候,帶有一股腥臭氣味。他現在雖然潛回潭中,氣味卻依然濃烈。我們只消循著味道,何愁找不到他的藏身之處呢?”
其他三人同時吸了吸氣,卻只聞到夜色林間的清洌氣息。賽戈萊納奇道:“我是半點也聞不出來,你是怎麼作到的?”艾瑟爾嘻嘻一笑:“我自己也不知道,從小我就總能聞到嬤嬤藏起來的楓糖香氣,藏到哪裡都沒用。”羅慕路斯伸手按在小師妹肩上,唯恐她又說出什麼不敬的話,恭敬道:“那就請艾瑟爾姊妹快快帶路罷。”
四人離了潭邊,艾瑟爾走在最前面,且走且聞,不時還捧起一掬溪水細細探嗅,羅慕路斯一心護花,持釘錘護在她左右。蘿絲瑪麗走在後面,一言不發,盯著前面的兩個人,面露怨毒。賽戈萊納覺得這小姑娘陰寒難測,忍不住湊過去開口問道:“你整天寒著臉,難道不冷麼?”蘿絲瑪麗眼中怒意大盛,朝賽戈萊納道:“滾開。”她一貫冷漠寡言,今天對這頑劣小賊說的話,已經算得太多了。
賽戈萊納想到她在貝爾格萊德城裡無聲無息刺自己的那一刀,少年之氣大增,半是嘲諷半是逗趣道:“姑娘家生得這副冷臉,以後如何嫁得了人?”話音剛落,寒星一閃,一枚鐵釘朝著自己面門射來。饒是賽戈萊納身法了得,立時閃身避開,可在如此之近的距離,還是擦破了鼻頭。賽戈萊納摸摸自己鼻子,已是溫溼一片,後背不禁一涼。賽戈萊納自涉世以來,也接觸了許多女性,象這個女子這般出手狠辣的,卻還是第一次,不禁怒道:“天主教導世人要寬仁慈善,你身為聖門弟子,出手竟如此陰狠決絕!”蘿絲瑪麗把鐵釘收入懷中:“背主之人,必施以雷霆之怒。你瞞得過嬤嬤、瞞得過城主與大師兄,卻瞞不過我與家師。”
兩人正鬥著嘴,卻同時眉頭一皺,覺得空氣中腥臭之味大增。前面艾瑟爾也停住腳步,與羅慕路斯並肩而立,賽戈萊納與蘿絲瑪麗跟了上來,不禁瞠目驚舌。
只見前方是一道參差不齊的山麓,坡面平緩,樹木林立。冥冥中恍惚可以看到坡下有數十個狀如埃及金字塔的紅土堆,每個都有一人多高,稜角分明,依勢而立,彼此之間以樹林相隔。溪流就從這些赤紅色金字塔之間的林下蜿蜒流過,被繁茂的樹葉和山麓遮擋起來,無法看到流向如何。陣陣腥風便從這片山麓中散發出來,林間薄霧透著幽藍氣息,如是怪獸翕張吞吐。
艾瑟爾掩住鼻子,袖手一指:“那黑影就是沿著溪水逃到這裡,再往前我就聞不出來了,太臭了。”羅慕路斯略一思忖,手握釘錘邁步向前,要踏上山麓。賽戈萊納連忙按住他肩膀,沉聲道:“小心毒瘴。”他所言不錯,看那金字塔間幽霧飄渺,恐怕是有瘴氣繚繞。
羅慕路斯知道他是好意,卻不肯在這少年面前露了怯,他微微笑道:“我身上都著藥物與聖器,這些許伎倆,我們西門中人還應付得來。”賽戈萊納望著這數座金字塔,總覺心中不安。羅慕路斯揮揮手道:“你們且在上風處等著,待我下去探一探流水走向。”蘿絲瑪麗要跟過去,卻被羅慕路斯一個手勢制止,只得悻悻退回來。
羅慕路斯先從懷裡取出一粒闢毒的藥丸含在舌下,又用一方絲巾圍住面孔,劃了個十字,暗暗祝道:“天主在上,護佑我等信徒除魔”,掣著釘錘踏上山麓。初進林子,羅慕路斯只覺腥臭逼人,身體卻沒什麼異樣,心裡略微輕鬆了些,心想大概只是積年的腐敗之氣,沒什麼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