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戈萊納趴在地上,四肢僵硬,雖不疼痛,卻也難以挪動半分,黑暗中那輕輕一掌的威力竟至如斯。他勉強抬起頭來,盯著那老嬤嬤的臉,卻覺得燭光照拂之下這老人家十分慈祥,心中敵意消減了幾分。
老嬤嬤緩緩說道:“少年人,你夜闖我這老太婆的客館,究竟所為何事?”賽戈萊納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答道:“我被人追得緊,身上又受了傷,看到這裡窗戶半開,便慌不擇路闖進來了,可不是特地來偷東西的。”他在城堡裡剛剛做了賊,心還虛著,便特地加了一句。老嬤嬤眯起眼睛,看到賽戈萊納腰間插著一柄匕首,血液已經濡過了衣襟,知道他所言不虛,長長吁了一口氣道:“那便好,老身還道你年紀輕輕竟作了偷兒呢。你叫甚麼名字?”
賽戈萊納老老實實答了,無意中瞥到這老嬤嬤胸前的百合圖案,又想到她剛才那一手驚世駭俗的功夫,心道莫非這老嬤嬤是貝居因會的高手?一想到此節,他便暗暗叫苦。如果比約齊說的不錯,這貝居因會的名頭,比護廷十二使徒還大上幾分,落到她們手裡,自己便無可能脫身了。
老嬤嬤哪知他心中所想,從椅子上顫巍巍地站起來,嘴裡嘮叨道:“艾瑟爾姊妹真是糊塗,我已教她睡前要關好門窗,她到底給忘了。”她合上窗扇,回身道:“你受傷不輕,跑來老身這裡尋求庇護,自然是天主的安排,待我去喚人給你作作處置罷。”老嬤嬤袖子一擺,一股無息勁力飄然而至,賽戈萊納登時手腳可以活動。這老太婆的功夫已經進境到了收發自如、隔空解穴的地步,比起“隱者”似還要高明幾分,著實令他驚駭不已。
老嬤嬤搖動手中銅鈴,不多時,門外傳來三聲怯生生的敲門聲。老嬤嬤道:“進來吧。”旋即一個身穿素色修女服的女子推門進來,這女子比賽戈萊納大不了幾歲,生得素雅端莊,淡淡有內秀,兩道黛眉黑若濃墨,鵝蛋般的臉頰卻白得好似是個白裡透亮的瓷娃娃,那一雙秋水般的盈盈大眼無比清澈,透著幾絲天真性情,額上覆蓋著幾根不及梳起的稀疏瀏海。
她一進得屋子,驟然見到地板上竟躺著一名男子,不由得“啊呀”一聲,慌慌張張朝後跳去,嘩啦一下子踏翻了一個花盆。老嬤嬤嘆道:“艾瑟爾姊妹,你怎地還是如此冒失。我那盆虎皮蘭已種了四年,千山萬水帶來貝爾格萊德,竟被你踏壞了。”那名喚艾瑟爾的修女雙眼登時溼潤起來,急忙跪下帶著哭腔道:“是我不好,請加布裡埃拉院長責罰。”加布裡埃拉嬤嬤道:“責罰稍後再說,救人要緊。你且幫這孩子扶到床上去,再取些繃帶和藥膏來。”
艾瑟爾面露難色,卻又怕院長責怪,只好把眼睛閉起來,偏過頭去,雙手去拖賽戈萊納衣領。好在賽戈萊納生得極瘦弱,艾瑟爾這般纖弱的體質也勉強能搬動。她閉著眼睛,不辨方向,忽然聽到“咚”的一聲,原來賽戈萊納的腦袋撞到了床邊木框,嚇得鬆手道:“對……對不住”這一鬆不要緊,賽戈萊納整個人又摔到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加布裡埃拉嬤嬤皺眉道:“這孩子,慌成這樣,以後遇見大事,可怎麼得了?”艾瑟爾蹙眉咬唇,把賽戈萊納好歹攙上了床,右手又不小心碰到匕首刀柄,疼得賽戈萊納禁不住開口說道:“這位姐姐,聖母以慈悲為懷,可不興傷人的。”艾瑟爾面色大為侷促,雙手絞著袍邊囁嚅道:“你沒事吧?我……是無心的……真的。”加布裡埃拉嬤嬤道:“還不快拿繃帶與藥膏來?”艾瑟爾如蒙大赦,雙手提起裙角跑出屋子,遠遠聽見踏踏踏踏腳踩木樓梯的聲響,過不多時,踏聲忽斷,卻傳來一陣滾落的隆隆聲。加布裡埃拉嬤嬤搖了搖頭,似是十分無奈,對賽戈萊納說道:“艾瑟爾這孩子,別的倒還好,只是象是被一個諾姆小鬼附身,終日裡稀裡糊塗,也不知忙亂些甚麼。老身這一次出行,本想她清淨慣了,該帶出來歷練一番,哪知她便象是隻受了驚的鵪鶉,一步不肯離開我。”
賽戈萊納笑道:“未必不是件好事。不是有句詩說麼?‘清淨自在福,王公亦弗如’,與世絕緣,才能保持心靈純淨啊。”加布裡埃拉嬤嬤一怔,這兩句是五百年前的天縱聖女希爾德嘉德所撰聖詠《活之泉眼》中的詩句,希爾德嘉德雖受萬人景仰,但這一首聖詠卻並非甚麼名篇,除去專事鑽研的修女,絕少人知。此時從一個少年口中隨口說出,倒讓加布裡埃拉嬤嬤著實吃了一驚。她自然不知,卡瓦納修士在絕谷底沒別的好教,只讓賽戈萊納背誦歷代頌聖名篇,希爾德嘉德的著作亦在其中。
加布裡埃拉嬤嬤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還通曉這些東西。”賽戈萊納道:“都是老師教的,一時有感而發,故而唸了出來,還請嬤嬤恕罪則個。”加布裡埃拉嬤嬤道:“恕甚麼罪,如今世風糜爛,多少神甫主教連聖經都背不全,你竟有這種見識,實在難得。”她見這孩子對天主之道知之甚詳,不禁多了幾分喜愛。
兩人正說間,艾瑟爾又推門進來,手裡捧著一團繃帶與兩瓶琥珀顏色的藥膏。她叫了聲“院長大人”,把這些物什擱到了床頭。加布裡埃拉嬤嬤掃視一圈,不悅道:“剪刀呢?”艾瑟爾張開檀口“啊”了一聲,雙目圓睜,慌忙要轉身去樓下拿。嬤嬤舉起手掌阻住她道:“算了,你再一下樓,不知又要擾起多少人的清夢。”她顫巍巍地走到床邊,伸出小拇指的指甲,在賽戈萊納身側輕輕劃了一道,真氣少出,布料“唰”地應聲而裂,頓時露出傷口。
那少女的匕首插在了賽戈萊納腰間,明晃晃的純銀手柄露在外面。虧得他內功深湛,不曾讓匕首入體太深,否則除非天父親臨,誰也救他不得。艾瑟爾見了男人肌膚,羞的滿面飛霞,恨不得奪門而出,只是礙著院長威嚴。加布裡埃拉嬤嬤命她擎好燭臺,俯身細細看過傷口一回,說道:“還好,不算嚴重。艾瑟爾姊妹,等下我先封住他傷口附近的星命點,你把這匕首用力拔出,拿咱們貝居因會的告喜三聖膏塗上去,可要仔細塗好,不可有空隙遺漏,否則血液會倒流出來。洗淨傷口以後,拿繃帶縛住。”她看了那少女一眼,又加了一句道:“你莫要著急,只管慢慢來,如平日裡給姊妹們作的一樣便好。”
交待完畢,嬤嬤兩指平伸,在賽戈萊納室女、天秤以及摩羯三宮點了數下,手法嫻熟。這幾指貫注了至柔的真氣,登時封住了傷口附近的諸大星命點。賽戈萊納的內力微有反彈,令嬤嬤頗有些驚訝。她這手功夫以綿軟為主,尋常內力根本無從抵抗,這少年體內的內力竟有響應,著實怪異。
嬤嬤不及多想,立時撤手道:“腰間是人體要害,不可封閉太久,艾瑟爾你來拔罷。”艾瑟爾把燭臺遞給嬤嬤,怯怯向前,一雙纖纖素手握住匕首手柄,她生平可從來不曾如此接近過陌生男子,生怕碰到他肌膚弄汙了自己身體,故而十分謹慎。加布裡埃拉嬤嬤道:“手裡快些,又不是繡花!”艾瑟爾聽到催促,把心一橫,閉眼低頭往外用力一拽,匕首“噗”地抽離身體。她用力過猛,嚶嚀一聲,整個人握著匕首朝後面跌去,幾乎被刀鋒弄傷。
不待加布裡埃拉嬤嬤責備,艾瑟爾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她顧不得拾起匕首,也不敢看嬤嬤的眼色,趕緊低頭從瓶中擠出藥膏,給傷口抹上。她這一抹,卻如同泥水匠抹灰泥一般,一大坨藥膏直接塗上去,也不抹勻,簡直可以直接砌磚。好不容易收拾停當,艾瑟爾又拿來繃帶,三、四圈交疊一處,把賽戈萊納的腰間纏得似是個裹了稻草的燻豬腿。她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賽戈萊納道:“舒服多啦,多謝多謝。”艾瑟爾趕緊把眼神轉開,不敢與他直視。
這時加布裡埃拉嬤嬤從地上拾起匕首,檢視一番,眉頭微微皺起。她拿著匕首走到床前,對賽戈萊納問道:“這刺傷你的人,可就是追你的敵人?”賽戈萊納道:“雖然不是,卻是一夥的。”加布裡埃拉嬤嬤道:“這匕首我卻見過,乃是普羅文扎諾的俗家女弟子蘿絲瑪麗的佩物,難道你說的敵人便是她們?”賽戈萊納心裡咯噔一聲,叫聲不好。他忘了貝居因會的嬤嬤們一路上都是由普羅文扎諾護送,西門一系的弟子所用的武器,這個老嬤嬤自然熟悉。
他不敢撒謊,只得答道:“不錯,正是他們,還有一個叫羅慕路斯和切麗的。”嬤嬤點頭道:“這便是了。他們三個人這次都來了。”她口氣復轉嚴道:“普羅文扎諾的弟子,都不是與人隨意爭鬥之輩。切麗那孩子雖然脾氣不好,有羅慕路斯管束,也不致胡亂傷人。你究竟作了甚麼事,竟驚動了他們?”
賽戈萊納猶豫片刻,覺得在這慈祥嬤嬤面前說不得謊話,便把自己與凡埃克合謀來偷巴茲利斯克蟲的事情和盤托出,只是故意隱去自己身份不提。他講完以後,復又補充道:“我只為了取回木杖,卻不是為了偷東西。”嬤嬤沉吟片刻,方才道:“公爵一人身系歐羅巴安危,你助人偷他的靈藥,這是一不該;那靈藥是教皇心意,受了祝福的,你擅動聖帑,這是二不該;那個魔手畫師亦正亦邪,你卻不問情由,不辨大義,妄自與他聯手,這是三不該。”
這一番責備義正辭嚴,說得賽戈萊納慚愧無加。他捫心自想,自己所作所為確是不大妥當,就是卡瓦納修士在世,恐怕也會這般訓斥他。加布裡埃拉嬤嬤見他有了慚色,便說道:“貝爾格萊德是公爵治下,你擅闖他的城堡,我是客人,也包庇不得,等一下須得把你送去城堡。”她甚是喜歡賽戈萊納,頗有憐才之意,於是又寬慰道:“不過你既然誤闖了我這裡,想來是天主有所指示。人非耶穌,孰能無過。當日保羅也曾辱及基督,最後不也幡然醒悟,成為一代聖徒麼?等下我隨你一同去,說你已有了改悔之意,教他們從輕發落便是。這點薄面,想來他們還是會賣與我的。”
加布裡埃拉嬤嬤抬起右手,對艾瑟爾道:“取我的外袍來,我親自送他去公爵那裡。”艾瑟爾如蒙大赦,剛要走,嬤嬤又道:“賽戈萊納的衣袍已經殘破,不能穿了,你去找客館的主人找件男人穿的袍子上來。”艾瑟爾“嗯”了一聲,轉身離去,不一會兒取來一套黑色修女服與一套淺灰色的粗布襯衫。
嬤嬤知道自己這個弟子面皮薄,讓她給男子換衣服,比殺了她還難受,索性自己動手去換。嬤嬤已年近八十,旁人也說不得什麼閒話。她讓賽戈萊納平躺,指尖真氣如劍,唰唰數下,轉瞬間少年上半身的衣服便化為碎片,露出骨瘦如柴的軀體。艾瑟爾在一旁捧著衣服,垂頭不敢看。
加布裡埃拉嬤嬤拿起襯衫,祝道:“天主愛世人,聖母又以慈悲為懷,有我在側,公爵必不會為……”她話未說完,忽然怔住。賽戈萊納上半身**,燭光之下,雙肩與胸口各有一點淡紫痕跡,與額頭的那一點紫痕合在一處看,恰如一個十字架。嬤嬤生怕老眼昏花看錯,吩咐艾瑟爾舉近燭臺,湊近仔細端詳良久,方才顫聲問道:“這是護廷聖痕!你究竟是甚麼人?!”
賽戈萊納道:“這是我老師留給我的。”嬤嬤眼神陡然變的銳利,急聲問道:“你老師是誰?”賽戈萊納道:“他是托缽僧團的託缽長老帕•菲•卡瓦納修士,那一根木杖便是他的信物。”嬤嬤聽過卡瓦納修士的名頭,知道是僧團內有名的義人,立刻讓艾瑟爾取來木杖。她伸手摸到杖脊上有五個圓疤,知道這是托缽僧團的標誌,不禁疑道:“護廷聖痕乃是十二使徒嫡傳的獨有印記,托缽僧團的長老怎會知道它?”賽戈萊納見瞞不住了,只得嘆息一聲,對嬤嬤道:“既然您問起,我也不好不答。只是此事牽涉教廷機密,不可有旁人。”旁邊艾瑟爾聽了,連忙道:“院長大人,我去查檢視樓下大門是否鎖好。”
待她走開,賽戈萊納方才對嬤嬤說道:“我的老師卡瓦納修士,正是這一代馬太福音的傳人,當日教皇派他去托缽僧團,暗行監察之事,是以無人知之。”加布裡埃拉嬤嬤道:“卡瓦納修士成名少說也有二十年,而教皇馬丁五世陛下即位不過九年而已,時間卻不合。”賽戈萊納道:“任命我老師的,卻是前代教皇烏爾班六世。”
加布裡埃拉嬤嬤點了點頭,沉默不語。他們貝居因會雖超然獨立於江湖之外,名義上也歸教廷統屬,是以於當年那場教統之爭知之甚詳。羅馬的烏爾班六世、米蘭的亞歷山大五世、阿維農的克雷芒七世三皇相爭,都自稱是彼得正統,歐羅巴各地教會各有倚重,竟是個四分五裂的局面。那時節江湖上人人自危,兩個人見了面先問對方派系,往往只因教統不合便拔刀相向,不知弄出多少條人命來。貝居因會一貫韜光養晦,也幾乎被捲入其中,若非前院長施出雷霆手段威壓下去,只怕會釀出一場內亂。
當日十二護廷使徒也因此分作三派,各擁一皇,打得不亦樂乎,只有馬太福音的傳人不知所蹤。此時聽到賽戈萊納這麼一說,嬤嬤已猜到卡瓦納修士效忠的是羅馬一派:“卡瓦拿修士既把木杖授給了你,馬太福音的武功你亦學全了?”賽戈萊納道:“說來慚愧,老師當時已經殘廢,我學到的不過幾成罷了。”嬤嬤道:“你也不必過謙。老身剛才試探你的深淺,體內的內力頗為充沛,竟能微微彈開我的一指,已是十分難得。你這孩子年紀不大,內力卻似是個修煉多年的高手,卡瓦納修士的馬太福音果然有這種妙用麼?”賽戈萊納低聲道:“也不盡然。”隨即把自己這七年來的經歷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饒是加布裡埃拉嬤嬤定力十足,也聽了個瞠目驚舌,半晌方道:“你原來是修習了《箴言武典》,難怪有此功力。只是看你的內力,似乎並不隨心所欲?”
賽戈萊納道:“嬤嬤果然是方家。我體內的內勁雖然豐沛,卻始終不能運轉自如。打起架來,只好用直拳直掌宣洩內勁,用到劍招和杖法上卻始終不能融會貫通。”嬤嬤道:“其實天下諸多內功心法,殊途同歸,最終總要歸結到四液均衡之上。所謂招式,無非是如何讓四液驅動更為平穩的姿態罷了。當日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內,本來是完人,體內四液不運自平,後來他們偷食禁果,上帝降下怒火把他們貶去人間,從此人類後代四液便不再均衡,都是烙有原罪的緣故。我們這些習武之人,目的卻不該是爭強好勝,而是努力使自己四液臻於均勢,接近始祖的完人境界,少減原罪,最終得蒙天主成全。是以內功之道,信仰之心最為關鍵。信主愈堅,愈能使主窺入我等心智,垂賜恩慈,屆時四液自平,便能進入無上神妙的大境界。我貝居因會的‘聖母瑪利亞萬福神功’講求福至心靈,正是這個道理。”
這番話令賽戈萊納醍醐灌頂,連連稱是。加布裡埃拉嬤嬤忽然問道:“你那義父,確實是叫杜蘭德麼?”賽戈萊納道:“正是,他乃是瓦盧瓦皇室的護衛,受了欽命前去摩爾多瓦的。”嬤嬤道:“所以你才要報效法國皇室,以全父志?”賽戈萊納道:“不錯。等我去見罷了教皇,捉住諾瓦斯,就要把聖路易王冠去給那王太子送去。”嬤嬤聽罷,沉默不語。
正說間,艾瑟爾匆匆跑上樓說道:“外面好多士兵來敲門,來問我們是否見到有可疑男子。”賽戈萊納以為嬤嬤會直接把自己交給士兵,不料她沉吟片刻,抬頭對艾瑟爾說道:“去告訴他們,就說不曾看到。”艾瑟爾躊躇道:“那,豈不是說謊麼?”嬤嬤道:“事急從權。”艾瑟爾還想分辨,看到嬤嬤眼神銳利,只得垂頭退了出去。
賽戈萊納訝道:“嬤嬤您藏匿囚犯,豈不是與公爵作對?”嬤嬤道:“本來是要交的,你既然是馬太福音的嫡傳,卻又大不相同。”賽戈萊納道:“萬一那些士兵闖進來,捉了我不要緊,壞了嬤嬤您的名聲便不好了。”加布裡埃拉嬤嬤微微一笑道:“貝爾格萊德公爵的夫人本是我貝居因會的女弟子,貝居因會的客館,想來他們是不敢硬闖的。”
貝居因會雖是修女團隊,卻並非尋常女修道院,除卻絕志侍奉天主的修女之外,也有俗家女弟子在其中,宣誓與否,悉聽尊便。有人作了幾年俗家弟子,便絕志成了修女;也有人離開貝居因會,找夫家嫁了。
賽戈萊納奇道:“嬤嬤您為何如此了?”加布裡埃拉嬤嬤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我自有安排,只是如今還未到時機。”她拍拍床頭道:“公爵這幾日忙於籌備,應接不暇,且不去添亂。三日以後就是公爵壽宴,屆時你隨我一同出席,求他寬宥。你只是年少無知,受了魔手畫師的欺瞞,有老身在側旁證,此事應不難辦。”賽戈萊納見嬤嬤考慮的如此周詳,不禁一陣感激。
嬤嬤又道:“你且安心在我這裡休養罷。這裡有艾瑟爾照顧,那丫頭雖然粗手笨腳,人是極善良的。”
艾瑟爾恰好迴轉過來,聽到嬤嬤這麼說,大為難為情,立在門口不敢進來。嬤嬤耳力何等銳利,笑道:“進來吧。”艾瑟爾只得進門道:“樓下的軍爺已經被打發了。”嬤嬤道:“很好。這位弟兄要在咱們這裡多休養幾日,你便多多照顧他罷。讓廚房多熬些肉粥,加上咱們的芍香淨氣丸,最是養身。只是不要讓旁人知道他在這裡。”她既知賽戈萊納是馬太福音傳人,於是改口稱為“弟兄”。
嬤嬤交待完,起身走出房間,去了隔壁屋子安歇。艾瑟爾把木床鋪好,放了一杯蜂蜜與艾草調成的飲料在旁邊,又抱出一條博爾圖氈毯給賽戈萊納蓋上。嬤嬤不在房間裡,她作起事來從容多了,不似之前手忙腳亂。賽戈萊納躺在床上,側頭道:“這位姐姐,多謝你啦。”艾瑟爾瞪了他一眼,促聲道:“我已絕志事主,不要與我交談!”賽戈萊納見她面容窘迫,戲耍之心大起,忍不住逗趣道:“彼得後書裡有言:‘務要尊敬眾人,親愛教中的弟兄。’你怎地忘了?”艾瑟爾臉色一扳,手裡卻有些慌亂,連忙正色道:“經中亦說‘人若愛生命,願享美福,須要禁止舌頭不出惡言,嘴唇不說詭詐的話。’你既是福音傳人,怎可以出言如此輕薄?小心掉進耶路撒冷底下的火湖裡!”
賽戈萊納一聽,笑道:“耶路撒冷底下的火湖?姐姐你定是看多了阿利蓋利•但丁的《神曲》。”歷來基督教對地獄之所在莫衷一是,唯有《神曲》裡提及地獄入口在耶路撒冷,是以賽戈萊納一聽便知。艾瑟爾聽了他的話,嚇得面色更顯蒼白:“我……我只是無意中看到,從不曾偷偷去讀的。”
但丁的《神曲》雖甫一面世便廣受讚譽,但卻為正統派所不容,說其中多有臧否誨淫的詞句,是以當時女修士是絕不準讀的。賽戈萊納見她雙肩瑟瑟發抖,有了幾分愧疚,便寬慰道:“我不去說與嬤嬤知便是,何況《神曲》本是好書,又怕甚麼了?”
艾瑟爾聽了他稱讚《神曲》,大出意外,一雙妙目璨如群星:“你也讀過?”賽戈萊納得意道:“自然是讀過的。”艾瑟爾道:“能問……呃……請問在哪裡讀的?”賽戈萊納哪能告訴她自己是在絕谷底下卡瓦納修士一句句教的,便支支吾吾道:“呃……是在一處教會,那裡藏書甚豐。”艾瑟爾大為羨慕:“你定是看了許多遍。”賽戈萊納道:“莫說看了,我甚至句句都背的出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