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得近了時,西門慶看得分明,前方哪裡是什麼寒士了?卻是一個鶉衣道人在雪中闊步而行,腳步踏著口中吟詠的節奏,瀟灑自若,樂在其中,全不以嚴寒冷雪為意。
西門慶心道:“好一位高士!”放緩腳步,輕輕跟在道人身後,待他詠完一段,歇氣回力時,自己也拖長了聲音東施效顰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前方那道士“咦”了一聲,停步轉身,和西門慶打了個照面。卻見他虯髯玉貌,兩隻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如秋水,顧盼間炯炯有神,向著西門慶一舉手時,更現倜儻不羈:“哪裡來的漁翁?雪中酬答,卻是好興致!”
西門慶便朝著不遠處自己家門口一指:“踏破鐵鞋無覓處,緣來只在此山中!”
道人哈哈大笑,二人於是並肩而行。
離得近了,沒了風雪阻隔,那道人將西門慶金藤笠下相貌一看,不禁在心中暗暗稱奇:“此人面帶絕氣,早該死得朽了,偏偏卻又有那天福天喜的紅光籠了上來,如枯木生芽,劫灰復燃,透出勃勃的生機來!我所見天下命數之奇者,再奇不過此人了!”
待來到西門府前,西門慶便伸手謙讓道:“道長請進!”那道人有心要看看西門慶背影之相,便搖頭道:“強賓不壓主,還是閣下先請!”見西門慶還要再讓,更揮手道,“若再拘禮時,貧道就告辭了!”
西門慶只好聳聳肩:“既如此,有僭了!”說著當先便行。道人在後看時,卻見他肩背腰胯,走一步就有無數不安分的風流露了出來,雖是個破敗之相,但卻又頭頂貫天,足心貫地,行得正走得端,凜然之軀,足通神明。
道人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暗中苦笑道:“想不到我今天也是河伯見大海!天下有了這等人,卻才讓我知道,我這觀人之術,學得實在有限!”
待進了客廳,西門慶便請道人上坐,道人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坐了,玳安早已端上茶來。道人心中一動:“我何不再試他一試?”
接過茶盅,一反掌時,手中已多了一枝鮮花,往茶盤上一放,也不看瞠目結舌的玳安,只是對西門慶笑道:“今日貧道叨擾了,且送上鮮花一朵,聊表心意!”
西門慶亦是心中驚奇,便讓玳安將那朵花托過來一看,卻見是以豔色杭綢為花瓣,以珍珠作花蕊,以金絲攢在碧玉枝上。材料雖然難得,但比起那一番鬼斧神工的精工細巧來,卻又算不得什麼了。西門慶心中便道:“此道人來歷大是不凡!”
當下將花放回托盤,讓玳安又送了回去,拱手道:“此物貴重,在下只怕收不得!”
道人笑道:“有緣千里來相會,一朵花又值甚麼?”一翻手,卻又是一朵。
西門慶一直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此時一見,心下突然恍然——這位道長原來是魔術高手,他那鶉衣之上雖然心有千千結,卻暗藏諸般巧妙,足以驚世駭俗。
胸有成竹之下,西門慶便指著道人那闊大的雙袖笑道:“袖裡藏花,道長春色暗籠。”
道人聞言就是一愣,他想不到西門慶目光如炬,竟然識破了自己的手段!他當然不知道西門慶比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多了近一千年的見識,今日的神乎其技在經過時間洪流的大浪淘沙後,已經和雕蟲小技沒了什麼區別。
雖然機關洩露,但這道人向來喜歡遊戲人間,從來不倚技蒙人,效那神棍之行。他心地光風霽月,願賭服輸,當下哈哈一笑,四下裡一看,卻見客廳正中掛著一面避邪的八卦鏡,便指著鏡子笑道:“堂前懸鑑,星主明鏡高懸。”
二人相視一笑,重新站起各施一禮,彼此間便覺得意氣相投起來。
再次落座後,西門慶便請問道:“原來道長早知我是所謂的星主,因此才故意考較我來的。卻不知道長法號姓名,可肯賜下否?”
道人搖手道:“慚愧,慚愧!貧道葉知秋,喜讀老莊,于丹鼎之道,亦略有心得,一向愛在那江湖上廝混,山高月小煙霞影,水落石出自在天,處處都有貧道的足跡。江湖上同道朋友抬愛,都稱呼我為‘鐵腳道人’。近日貧道閒遊五嶽,正要去東嶽一行,卻聽說清河出了兩位星主,一時生了好奇之心,這才前來一開眼界。誰知一見之下,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勝聞名,佩服啊佩服!”
西門慶趕緊謙虛道:“哪裡哪裡!今日識得葉道兄,在下才是三生有幸。說起來,在下倒不羨慕道長精於燒爐煉鼎,有直指長生不老之道的終南捷徑;卻羨慕道長萬水千山走遍,萬紫千紅看遍,還有那千滋萬味的各地美食……”
話未說完,突見葉知秋跳了起來,閉著眼睛伸長了鼻子在空中深深一嗅,露出滿面迷醉的神色來。
西門慶丈二的星主摸不著頭腦,自己也伸鼻子在空中一聞,除了屋子裡燻著的檀香,倒也沒什麼別的異味兒。他見葉知秋一臉如痴如醉的表情,便不敢打擾,直等他睜開了眼睛,這才問道:“葉道兄,你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