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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觀音 二十 (2 / 3)

安心提著箱子離開醫院,沒再盤桓,沒再逗留,她知道從現在起,她已經不屬於廣屏。她乘了一部公共汽車,直接去了廣屏火車站,買了廣屏至北邱的車票。當一列火車載著她開出廣屏的時候,紅彤彤的太陽才剛剛在這個城市的無數高樓大廈之間,升了起來。

在她離開醫院也許不到十分鐘的工夫,廣屏市委宣傳部鐵軍治喪小組的幾個工作人員和鐵軍家的兩個親戚,就扶著鐵軍的母親來到人民醫院的太平間。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專門從廣屏革命公墓請來的化妝師。鐵軍母親帶著她為兒子買的一套嶄新的西服和襯衫,她說她要向兒子小時候每天起床那樣,親手為他穿上衣服。

上午九點,張鐵軍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廣屏市人民醫院第一告別室舉行。據說到場的人非常多,單從人數上看,不亞於一個局長的規模;據說前來表示悼念的領導人物也不算少,級別最高的是廣屏市人大的邢副主任和他的夫人;據說鐵軍的母親剋制了自己的哭泣表現得相當堅強,令在場的所有人對這位母親的人格意志都感到無比的驚訝和由衷的欽佩。

告別儀式之後,鐵軍的遺體被送到廣屏革命公墓,在熊熊爐火中化為一捧青灰。鐵軍的母親不顧大家勸阻,一直到火化結束她親眼看到和親手摸到了兒子的骨灰之後,才離開公墓回家。她對送她回來的人說她很累了要睡一會兒,趕走了本來執意要陪著她的兩位親戚。等到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才走進自己的臥室,關好門,伏在床上,出聲地慟哭起來。這時候,從時間上算,安心乘坐的火車已經接近於到達北邱。

所有這些關於安心、鐵軍、他們各自的父母、他們各自的工作以及他們的同事和仇敵的故事,先是出自安心本人的敘述,再經過我後來的耳聞及目睹,最終完成於我的想像和推測。故事的細節和人物的心跡通常是不難想像和推測的,何況我後來跟安心一起去過北邱和南德,我親眼看到並且親身遊歷了這個故事發生的那些地點,感受了歷史和人文的背景。這背景表面上在這地方平淡無奇,甚至無影無形,但對故事發生的原因和它的結局意義深遠。

在這些地點中,我以前惟獨沒有去過的,便是清綿。清綿不是那些情節演繹的主要空間,它在這些故事中的作用,更像我剛剛說到的背景。對,它是背景,是這段故事的主人公靈魂中的氣質之源。

安心和我說得最多的,也是清綿。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的故鄉和童年保留著人本主義的偏愛和思戀。清綿作為古哀牢國的後屏,歷史上也是一個人傑地靈、兵家必爭的要衝,歷經了千年的滄桑變化,如今反倒相對閉塞起來。我在那張從火車站前的雜貨店裡買來的旅遊指南上,看到清綿悠久的歷史被幾句話簡單地概括,更加深了我對這裡懷有的神秘感。旅遊指南上重點介紹的名勝,是一段古城遺址,是清綿惟一殘存的漢唐古蹟。而文字簡介中只說到清綿拓城於漢,漢武帝徙呂不韋宗族後代之於此,設不韋縣,以“彰其先人惡”。到明代才改稱青綿,民國時再改為清綿,如此而已。

我向火車站前那位小店的老闆打聽了方向,去安心家正好要穿過那段殘存的城郭。去那城郭先要走一條數十米長的索橋,涉過激流滾滾的清綿江。在穿越索橋時我舉目四望,四周的山和腳下的水彷彿都沒有聲響。見不到一個人跡。天上有一團棉花般的白雲,閒散地浮擱在對面的山頭。這裡真是一個幽靜的仙境,感覺上離外界凡塵的喧囂已經很遠很遠。

過了橋再走一刻鐘,就看到清綿縣的街市了。街市上以古舊建築居多,但看上去只有把口的那座城門才是真正的古蹟。這古城殘址比我先前的預想還要完整,雖然大部分城牆已不復存在,但城門和箭樓仍然臨風而立,歲月依稀,風韻宛然,成為這清綿縣的一處最為顯目的標誌。

清綿的縣城實際上是兩塊巨巖夾峙的一個隘口,太陽這時早已升起,但形同深谷的縣城還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陰影之中。這陰影使整個縣城尚未甦醒,商店大都沒有開張,街上少有行人。我走近古城的城門,看到前設一碑,上有古城簡介,顯為今人所書:“此城建於西漢元封二年,城周七里,高三丈五尺,深一丈,設六門,……改建於清乾隆五年,知縣袁宏野就地取材,修殘補闕……”我穿過城門時,果然發現每塊城磚之上,都隱約燒有“乾隆甲午知縣袁造”字樣。這些墨跡猶存的字型讓我體味到整個清綿文化歷史的豐富姿采,進而也對生自於斯的安心增添了某些微妙的瞭解。

除清綿以外,安心的所到之處,我後來大都走遍了。連最不重要的北邱,這個從情節上說即使忽略也無傷梗概的縣級城市,我都做過短暫的逗留。安心在這裡工作生活總共不過百日,她就住在建材公司的一間集體宿舍裡,和幾個專司切割大理石的女工住在一起。那些女工只知道這位何燕紅是從保山那邊調過來的,大概是公司裡一個頭頭的朋友的孩子。她們都拿她當小孩子。公司裡的人都以為她是個小孩子,就像我當初在京師跆拳道館訓練廳裡見到她時一樣。她的形象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剛剛離開父母還迷戀於追星和吃零食的少女。在周圍人的眼裡,她和那種少女惟一不同的是,不愛說笑,不太合群,每天只是獨自一人低頭往返於宿舍與辦公室之間,生活單調,興趣枯燥。這樣自我封閉的女孩子,無論是她對別人還是別人對她,都不會有任何飛短流長的口舌是非和閒言碎語。

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宿舍前邊的一座百米之遙的小院內,她的工作是在公司的銷售部裡當統計員。沒錯,正如南德市公安局政治處的同志告訴她的那樣,這個公司效益好,工資高,她每月掙的錢連工資帶獎金帶飯費,據說每人都會有年終分紅,比她在緝毒大隊當實習警司還要多個一百多塊呢。

工作簡單,生活安定,收入不錯,儘管,有些寂寞,但此時的安心和一年多以前剛到南德時的安心相比,完全不同了。她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和生離死別,她需要孤獨,需要安靜,她不想和任何人過從密切,不需要向任何人傾訴,不需要任何娛樂和朋友。她只想這樣靜靜地生活,這樣生活挺好。但是,這段安靜得在外人看來幾乎過於枯燥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在安心來到北邱落戶剛滿三個月零六天的那個早晨,她向她所在的建材公司銷售部遞交了一份內容簡單的辭職報告,並且在當天晚上就悄悄地離開了北邱。

走得這樣倉促,這樣悄無聲息,這當然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了。這種事情說是特別,其實在那些小地方大概很常見,很普通,不值得大驚小怪。那就是:這家建材公司新上任的經理,也就是剛剛禪讓了經理職務退身當董事長的公司老闆的兒子,在向安心做出多次暗示之後,終於公開地,而且是強硬地,向她求愛了。

在安心眼裡,那位董事長的繼承人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整日身邊美女如雲,對那種窮人乍富式的揮霍沾沾自喜。他見了安心之後便發誓從此不近女色,並且,他讓安心看見,他說到做到。他已三十多歲,這點毅力至少短期內是拿得出的。就像當初我追安心時那樣,他不斷地邀她出去吃飯,關心和改善她生活起居的種種條件;比我追安心更方便的是,在遭到謝絕後,他可以用公司領導的身份居高臨下地關心她的思想和業務表現,常把她單獨叫到經理室去“談工作”什麼的……安心擺脫不開,無處可躲,她惟一的辦法,是打電話給老潘。可老潘又能怎麼樣呢,除了在電話裡教她一些辦法讓她妥善處理之外,別無良策。

老潘教的那些辦法太常規了,不過是一般女人拒絕男人的那些語言和方式,或者說,是一般女下屬拒絕男上司的一些過時的技巧。這對那位土頭土腦如狼似虎以為有錢就有一切的小地方的大款來說,沒用。有用的方法或許只有一個,那就是安心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結過婚,有孩子,她不是什麼保山來的小家碧玉何燕紅,而是隱姓埋名被人追殺的緝毒警官安心。只有這樣才能把那位閱歷淺薄沒見過世面的經理嚇住,但這方法老潘絕對禁止她用。

這位民營企業的經理是靠君位世襲財產繼承而擁有權力的,這樣上臺的人一般的特點不外是喜歡大吹大擂大手大腳而且濫用職權。特別是在人事方面,肯定是個人說了算。在這種私營公司內部,權力的自由度本來就是相當高的。他一句話,就決定把安心從銷售部調到總經理室,當公關秘書,負責協助經理應酬客戶,並通知她近幾天就陪他到大理和昆明出差。私下裡還許諾馬上任命她擔任公司的經理助理,還給她另外找了一處獨立的單元住房。就在他把這套兩房一廳的住房鑰匙放到安心辦公桌上的第二天,安心決定辭職並在當天離開了北邱。

她回到了清綿。

她這時心裡只想回家,她只想著她的爸爸媽媽和她孩子都在家裡等她。

她的家,安心向我描述過,是一幢漂亮的北方宅院式的民居,這是安心的爸爸開作坊最掙錢的時候,加上以前多年行醫賣藥的積蓄,在原來她家的老屋基址上翻蓋的。灰牆青瓦,前廊後廈,重簷藻井,磚雕彩繪……蠻是那麼回事的。因為安心的母親是從山西插隊過來的,所以這房子蓋得多少有點像祁家大院和喬家大院的風格。當然不是說規模,而是說樣式。住在這種古老的宅院裡,有一種特別世俗的生活情緒和樂趣。院子裡還可養些雞犬之類,和一般農民經濟實用的房子功能不同,安心家養的雞鴨狗兔,是寵物,是家裡的一個氣氛。安心常常樂於向我描繪她家小院的這種表面鄉俗實則離世的氣氛,這種氣氛讓這幢宅院在我的靈魂深處已經成為了一個天境的象徵,一個避難的象徵,一個世外桃源的象徵。那灰調的大房簷,天井般的院落,飽滿的月亮門和威嚴中透露著喜慶的石獅子,統統匯入我的冥想——這座北方的宅院,在一片雄山秀水的背景前,在夕陽的襯托下,在周圍傳統的雲南民居特有的暗紅裡,在我想像的視線中,如一片海市蜃樓那樣,習習生煙。

我就是以這樣的情懷想像了安心回家的畫面——她在山霧濛濛的清晨扛著自己的行李,走進了那個和霧和清晨同樣顏色的院落。她看到了黎明即起正在院子裡餵雞的母親,母親在驚異地凝視之後,默默無言地擁抱了她,剛剛起來的父親恰在這時披衣走出房門,看到了終於歸來的女兒……

和父母及兒子的團聚對安心來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尤其是隔了三個多月之後再見到她倖存的兒子,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她也許不會有那麼悲傷的心情,那種悲傷實際上是對孩子的憐憫。現在,孩子只是她一個人的,沒有父親——她在心理上從未把毛傑當成孩子的父親。她總是猜測沒有父親的孩子該是多麼可憐。憐憫常常能喚起巨大的愛心,她覺得孩子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能負起責任。

她給孩子重新起了一個名字,這名字是她母親的主意,叫安雄。母親覺得安這個姓的形象就像屋裡待著一個女人,男人姓這個姓很容易給人沉悶軟弱的感覺,就像安心的父親。如果在安姓之後單設一個雄字,便有了陽剛之氣。安心也覺得這名字很好,簡單,有力。而且,她可以小熊小熊地叫她的兒子,小熊成了兒子的小名。小熊這兩個字給她的感覺是既勇敢又憨態可掬,很適合兒子的樣子。後來很久她才聽說東北人說熊其實是指蠢笨和膽小沒用的意思。

因為這個孩子,安心儘量不再去想鐵軍,鐵軍和孩子已經無法聯結在一起。她發覺這種不能聯結在一起甚至還有點對立的愛,對她來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她現在的神經已經過度疲勞非常脆弱,這種痛苦她心靈上已承載不起。

她和孩子一起,住在父母身邊,讓心情慢慢平靜。這座院子蓋好以後她只是偶爾回來住過,還有幾分陌生。現在,她每天足不出戶,細細地品味著這院子裡的每一個角落,摩挲著每一樣東西,尋找著自己有家的感覺。更多的時間是陪孩子玩兒,孩子睡了她就守在他的身邊,看他睡覺時微皺的眉頭。那皺眉的樣子使兒子小小的面孔顯得心事重重。那表情很像鐵軍,但五官的形態,還是更像毛傑,尤其是那張小嘴和腮邊的酒窩,越看越像毛傑。

其實毛傑的形象在安心的記憶中應該早就變了,變成了毫無表情的一具行屍走肉,那就是她在法庭上最後見到的那個毛傑。這張臉如果毫無表情,再加上他帶著毛放半夜突襲槍殺鐵軍這樣一個事實,不用說安心,連我都可以想像,那將是一個多麼兇殘的面容。

安心在家裡住了半個多月,她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儘管她爸爸的中藥加工廠早就關門停業,她媽媽的工資收入也微不足道,但家裡的生活依然是優越的。這優越是一種感覺,是晨昏起居無不受到關懷呵護的嬌慣和安逸,這種嬌慣和安逸是自她多年以前離家練道求學和工作之後,就很少享受的。可她一旦享受到父母羽翼下的溫暖,她又產生出另外一種焦灼,那就是對未來的茫然。

安心從小的個性、志向,都不可能這麼永遠地清閒和享樂下去。她爸爸曾勸她留下來跟他學醫,把祖傳的那點本事傳下去。現在這個時代連最傳統的中醫世家也不再固執那種傳兒不傳女的陋俗家規了。而且,中醫是一個永遠的飯碗,這世界再發展,再變化,再不可思議,就算到了農民種地都只用在計算機上敲敲鍵盤的那一天,中醫也不會過時!早晚有一天連外國人也會迷信丹膏丸散,望聞問切!安心的爸爸就堅信,早晚有這麼一天的!中醫本來就是一門最深的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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