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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觀音 十九 (2 / 3)

安心在他們對面坐下來,心裡知道他們找她一定是要和她談某個重要的事情。那位方主任先開了口,見她的左手還打著繃帶,先是關切地問了問她的傷情。當然緊接著,也關心了她的心情,對她愛人的不幸遇難表示了哀痛,話說得既正統又親切。短暫的慰問之後,話題就轉入了正軌。

“今天,我代表局領導、局政治處,也就是代表組織吧,來和你談一談。首先,我們對你大專畢業來南德市局緝毒大隊實習這一年多的表現,感到還是滿意的。你一個年輕女同志,選擇到我們這個邊境城市來鍛鍊,說明確實是樹立了為公安獻身,為人民服務的崇高理想,而且透過一年多的實踐,思想上、業務上、意志品質上,都有提高,都有提高。今天我們找你談,還是因為這個案子。這個案子你是發揮了很大作用的,對於摧毀這個販毒據點,摧毀這個團伙,做出了重要的貢獻,要不然罪犯也不會這麼喪心病狂地報復你。所以,局黨委昨天研究了一下,決定給你記個人二等功一次。記功的決定和證書、證章,馬上就會發下來,等發的時候再正式宣佈。現在我們是提前向你表示祝賀了,啊,表示祝賀!”

方主任說到記功,老潘和老錢也都衝她點頭,臉上現出笑意,做出同賀的響應。下面的話依然由那位方主任繼續說下去,安心不用問也知道,他們今天找她,這架式、這表情、這氣氛,絕不僅僅是通知並祝賀這樁喜訊。

果然,方主任話鋒一轉,接著說:“還有一件事,今天我們也要和你商量,考慮到這個案子,目前線索不多,目前只能初步認定是毛傑、毛放兄弟所為,帶有明顯的仇殺報復性質。現在估計他們已經逃離本地,到什麼地方躲起來了。緝毒工作你幹了一年多也很瞭解了,太殘酷。現在已經很清楚,毛家大院是境外販毒組織在境內的一個重要據點,這家人和他們的同夥,都是國際販毒集團的骨幹成員,他們都有藏匿的窩點和逃脫的路線,這兩個傢伙對你也絕不會善罷甘休的,遲早還會找你。這類事以前咱們這裡,還有其他地區,都發生過。我們很多緝毒民警與毒犯之間,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局黨委根據這個情況,也聽取了你們緝毒大隊領導的意見,昨天又向省公安廳政治處請示了一下,根據請示的結果,決定從今天起,對你實施保護措施。調離公安機關,調離本地,找個遠一點的地方,給你換一套姓名檔案,安排其他工作,這樣可以避免不應有的犧牲。”

安心驚呆了,她知道他們找她肯定有事,但沒想到是這個事。她這兩天本來一直想,鐵軍不在了,廣屏婆婆家也肯定不能再回去。除了清綿父母那裡,她只有緝毒大隊這個家了。她愣著,扭臉去看潘隊長和錢隊長,潘隊長低頭抽菸,錢隊長迴避不及,讓她的目光逮住,只好咳嗽了一下,解釋道:

“這不是說咱們怕他們,不是咱們膽小害怕了。這是組織上對咱們幹緝毒工作的同志的一種愛護,一種關懷。這種保護措施以前對其他同志也使用過,並不是今天才開的先例……”

老錢說了半天,基本上還是重複了剛才方主任已經表達過的意思。安心眼睛溼了,她隱隱感到這一切都已不可更改,這是決定,組織上正式的決定,已經請示過上級的決定,她只能服從。她眼含著淚水,想自己此時應該說幾句感謝的話,感謝組織上對她的關心和保護,但她一開口,不知怎麼卻問出了這麼一句:

“以後……我永遠都不能再幹公安了嗎……”

老潘老錢都低頭不語,方主任沉吟了一下,也只能再講大道理:“做其他工作也一樣是為人民服務,一樣可以幹出成績,做出貢獻,跟幹公安惟一不同的是,你會比較安全。你是個大學生,有知識,我相信你在任何工作崗位上都能發揮出你的聰明才智來。你不像有些同志,除了有一點公安工作的經驗之外,就沒有別的知識了,這些同志換什麼工作都很難。以前我們轉移出去的個別同志,不要說幹別的工作,當農民都當不了。我們幫他安排的工作,幹幾天就幹不下去了,最後自己的生活都成問題了。你的情況跟那些同志完全不同。”

大道理安心都懂,小道理方主任也說得實在,可安心心裡一時轉不過彎兒來的,不是道理,而是感情。她的淚珠子終於啪噠啪噠地掉下來了,她哽咽了一句:“我也幹不了別的,我不想隱姓埋名,我不想離開公安隊伍……”

潘隊長這時開了口,他說:“安心,組織上讓你換個名字換個地方,是經過慎重考慮的。你是女同志,又是大學生,組織上必須考慮你的安全。再說,你還有個孩子,你的孩子長期交給父母帶,你長期不和孩子在一起對你對孩子都不好。可你要是留在緝毒大隊就不可能帶著孩子。現在罪犯是盯上你了,你的安全、孩子的安全,組織上壓力太大了,所以採取這個措施也是萬不得已,希望你能理解,能配合。”

安心不再說話,她甚至不讓自己的眼淚再落下來。屋子裡沉默了一會兒,那位方主任語氣和藹地收攏了話題:“怎麼樣,你好好考慮一下,啊。”

安心沒有抬頭,沒有看他們,聲音中依然帶著委屈的哭腔,她問:“我只能配合,只能服從嗎?”

沒有人答覆她,他們都沉默不語。

安心把頭抬起來,眼睛還紅著,她抽了一下鼻子,用傷風一樣的鼻音,噥噥地,一句一停地說道:“那好,我服從組織上的決定,組織上讓我去哪裡都行。”

他們都看她,沒人表示高興。這場談話就這麼結束了,這對安心本來是好事,是組織的好意,可她的心情和她的眼淚,使跟她談話的這三位頭頭在走出會議室時,都是一臉的沉重。

那幾天安心雖然不會再被安排任何隊裡的工作,但她始終沒能閒著,除了負責偵辦鐵軍被殺案的那幾位刑警又找了她兩次之外,市局政治處的一位科長也找過她,主要是談她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問題。政治處透過和有關方面的聯絡,初步定下來讓她去北邱市。那是一個縣級市,在滇東地區,與滇西的南德相隔六百公里,離廣屏也不算太近,離清綿就更遠。局裡有關部門幫她做了一個假檔案,和一個假身份證,替她改了名字,那名字挺俗,叫何燕紅。她也無所謂,反正她的真名、真檔案,都還留在南德市局政治處。真身份證她自己保管,政治處也沒說要收回去。

做假檔案和假身份證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幫她在北邱市落戶口和安排工作單位。那幾天南德市局政治處的人一直在幫她跑這事。北邱市公安局接了省公安廳和地區公安局的通知,對這事很支援,很快落實了她的戶口所在地,並且幫她在北邱市一家建材公司裡找到了一份工作。據說這家公司效益不錯,工資不低,福利也好,而且,公安局在裡邊有個熟人管業務,說個話還是管點用的。當然,北邱市局只有一兩個負責安排這事的局領導知道這位何燕紅的真實來歷,下面具體操作落戶口和幫她聯絡工作的幹部並不知情,只當是熟人介紹來的關係。

安心對這個地方,對這個工作,都不滿意。可能是北邱和什麼建材公司都太陌生的緣故。對她來說,離開了鐵軍、離開了南德、離開了公安隊伍、脫下了警裝她就什麼也不是了,她無論去哪兒,幹什麼,都是一種無家可歸的漂泊。

所以她什麼也沒說,局政治處的同志辦這事挺辛苦,有時一天打好幾個電話過來跟她說情況,這她看得見的,人家也不容易。而且老潘他們也勸她先去,說北邱是個富縣,鄉鎮企業搞得挺有名氣,聽說那份工資比你現在在緝毒大隊拿的工資還多呢,這也是個實惠。你現在要養孩子,以後還得結婚,找什麼工作確實也得考慮實惠不實惠。安心想想也是,她以後做什麼確實要考慮怎麼對孩子更有利。說到結婚那是不可能了,她想自己一輩子恐怕不會再結婚了。老潘說:咳,你現在當然這麼想啦,可你還年輕,還不滿二十二歲,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心情會是什麼樣,都難說呢。

除了安排戶口和工作這些事之外,還有鐵軍的後事。廣屏市委宣傳部專門到南德來處理鐵軍後事的兩位同志也找過安心,徵求她對喪事處理的意見,並且把草擬好的鐵軍的生平介紹,拿來請她過目。她還是那句話:喪事怎麼辦,一聽組織安排,二聽鐵軍母親的意願。她說她會在心裡懷念鐵軍的,至於單位裡用什麼方式悼念他的死難,用什麼辭藻評價他的一生,請組織上按規矩辦就行了。安心心裡想:鐵軍真正的優秀之處,那一紙生平是寫不清的。那些優秀之處,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和光芒,只有她這個做妻子的,寸心可感,也不一定一一說得出來的,那是一種共同生活之後的知和愛。對一個女人來說,說不出來的東西往往能讓她守一生。

鐵軍的遺體已經運回廣屏了。安心也正式結束了人民警察的職業生涯,悄悄辦理了退役的手續。她交出了自己的警服、警徽和警號,還交出了自發給她以後就從未在實戰中使用過的武器;然後,領到了二等功的證書、證章和八百元獎金。甚至,還領到了她在公安機關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和特別發給她的三千元的安置費以及從南德到北邱的交通費;老潘老錢和隊裡的其他幾位頭頭也請她出去吃過了送行的飯;她的行李也已經打在一隻木箱裡託運到北邱市去了。如果不是為了等著廣屏方面的電話,通知她鐵軍遺體告別儀式的日期,她實際上已經可以買張火車票,帶上隨身的一隻箱子,離開南德到北邱的那個建材公司,去開始她新的一段人生了。

在南德的最後這段時間裡,安心靜下來的時候,除了想起鐵軍悄悄哭一會兒之外,就是開始想像她的未來。越想,她越留戀過去的生活。正如一位哲人說的:回憶總是美好的。不美好的東西常常也就不回憶了。因此,她在自己的記憶中總是下意識地將一切不愉快的東西省略和避開,甚至有意地,將痛苦和恥辱排斥在外。比如鐵軍臨終前與她的爭吵、對她的憎恨,她就不願多想。儘管她承認,是她對不起鐵軍,她對不起他給予她的愛和他寶貴的生命。可現在,一切懺悔和補償都沒有意義了,剩下的只有回憶。她寧願讓回憶變得單純一點,哪怕不那麼全面真實。她反覆回想的,只是那些美好的情景,無論是她和鐵軍在醫院的相識和初戀,還是鐵軍來南德下放當記者時和她在一起的那一段新婚的日子,還是孩子出生以後她在廣屏和鐵軍媽媽一起三代同堂的家庭起居,一一在安心眼前活現,揮之不去。她一靜下來就想,一靜下來就想……往事越是幸福今天越是折磨,越是讓她對未來感到特別的無望和無趣。

白天,她不方便總在隊部辦公室裡待著,辦公室和往常一樣,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大家都在忙碌。她在理論上和編制上,都已不是這個單位的人了。她在辦公室裡待著,哪怕是在她睡覺的裡屋待著,一牆之隔也還是覺得不方便。她無事可做就顯得手足無措,人家看著也難受,於是她就出去,到南勐山自己去逛。去了一次就讓老錢罵了一通:毛家那兩個瘋子走沒走還不知道呢,你怎麼一個人不帶槍就這麼出去呀,出了事誰負責?你要悶了我可以叫幾個人陪你一起出去,實在悶了去鄉下走走,但一定要跟上兩個男同志。你臨走了再出事我們向局裡沒法子交待!

老錢不准她再一個人出去,她也不可能在隊裡這麼忙的時候讓領導再派人陪她散心。而且,她出去只是想找個地方獨處。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想回憶過去就回憶過去,想想像未來就想像未來,想哭了,就哭一會兒,哭一會兒就放鬆了。可要是領導上派人陪著她,她就沒法回憶沒法想像了,也沒法悲傷,也沒法放鬆。她不再出去就是了。

潘隊長那時親自上了一個案子,幾天前就扎到邊境上的一個名叫沙崙的小鎮裡去了。老潘不在也加深了安心的孤獨和苦悶。她原來還擔心過兩天她離開南德時老潘萬一還沒回來連互相說聲再見都不行了呢。好在這天中午老潘突然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一回來馬上就到會議室把安心找來談話。老潘傳達給她這樣一個訊息:關於鐵軍的遺體告別儀式,日期已經定了。就定在明天上午九點鐘,就在廣屏市人民醫院的一號告別室裡舉行。

安心一聽就愣了:明天上午?她疑惑地問老潘:“隊長,您怎麼知道的,你這幾天不是一直呆在沙崙鎮嗎?”停了一下,她又說:“明天上午舉行告別儀式,他們怎麼現在才通知我?”

老潘沒有如她期望的那樣表現出同等的不滿,他沉默了一下,說:“電話是昨天就打來的,是廣屏市委宣傳部直接打給咱們市局政治處的。政治處方主任今天早上打電話給我,讓我和你談談。我就是為這事專門趕回來的,呆會兒還要趕回去,今天晚上我們和武警部隊在沙崙鎮有一個聯合的行動,所以我必須趕回去。”

安心半懂不懂地聽著。她從隊長的表情上,猜到又有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她不知從何而來地突然有股怒火。她覺得在鐵軍的後事怎麼辦這個問題上,她一再都是忍讓的,她為了顧大局,為了照顧鐵軍母親的心情,已經一忍再忍,她從沒給組織上找過半點麻煩!可他們對她,卻沒有起碼的尊重,她畢竟是鐵軍的愛人!是最有權利發表意見的人!她忍不住強硬地衝潘隊長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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