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秦無忌的時候,虞子佩剛剛跟所有的男友斷絕了關係,把自己關在家裡。
她整天不出門,不說話,只是關著門看書。隔壁住著兩個做外貿的小姑娘,每到吃飯的時候他們就來敲她的門,而她總是不吭聲假裝不在。
她戴著耳機反反覆覆聽TEAR FOR FEARS的一首歌E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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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 ,不停地聽:
“歡迎來到你的人生,
這是一條不歸路。
大幕已經拉開,
你得扮演好你的角色……“
她對一切都沒有興趣,悲觀厭世。
當然,她一直是個悲觀主義者,認為這個非己所願而來,沒有目的也沒有意義的生命是個不折不扣的負擔。只是憑著悲壯的熱情和保持尊嚴的企圖,她才背起了這個負擔,同樣出於尊嚴還要要求自己背得又穩又好。但那陣子她對這個工作失去了熱情。
她試圖尋找意義。
她想到自己大學裡讀到的叔本華《悲觀論集》的所有句子,本想再去抄寫一遍,但是想想還是算了。一來是已經讀過,二來沒時間,不過有空她還是可以找來再讀。
這種幽閉的生活過了兩、三個月,唯一能夠安慰她的便是看書,聽歌和看碟——總之,看看別人是怎麼想的。叔本華說的沒錯,對於人類來說最好的安慰劑就是知道你的痛苦並不特殊,有很多很多人,甚至許許多多傑出的人都像你一樣忍受著同樣的痛苦和不幸,忍受著這個充滿虛無的人生。
就是在那時她認定藝術家的工作是有意義的,他們替不善表達的人說出了他們的感受,和善於表達的人取得了共鳴,而對於那些毫無知覺的人,應該恭喜他們,就讓他們那樣下去吧。
“歡迎來到你的人生,
這是一條不歸路。
大幕已經拉開,
你得扮演好你的角色……“
TEAR FOR FEARS悲愴的聲音以無奈的調子這樣唱著,到最後卻彷彿自己也受了感動,歌聲變得高亢起來,充滿了金色的敬意和激情。
那年春天來到的時候,她對痛苦和沉思感到厭倦了,站在中午耀眼的陽光裡眯起眼睛,她簡直不能想像她會幹出那樣的事——深夜一個人拿了鑰匙跑到朋友開的溜冰場,整小時地躺在冰面上,試圖讓深夜的寒冰冷卻她身體裡燃燒的痛苦,那痛苦無影無形,卻如影相隨,不知道來自哪裡,也不知道後面去了哪兒。也許它是迷了路,偶然撞到了自己身上,因為沒有任何現實的原因,也就找不到任何解決的辦法,這讓它顯得格外可怕。虞子佩覺得自己敢說,她準是碰上了人們所說的“形而上的痛苦”。在這痛苦裡她失去了所有的優雅作風,躺在冰面上大聲喊叫,用了所有的力氣大聲喊叫,希望身體裡的痛苦能夠透過自己的喊叫消散出去。
那天夜裡四周寂靜無聲,沒有任何人從黑暗中走出來打擾她或挽救她,任由她嗥叫——這時候溜冰場沒有開燈,而屋外也沒有路燈,沒有柵欄,也沒有三更夜行人。
多年以後,當抑鬱症席捲曼谷,身邊的朋友紛紛倒下,飯桌上的談話變成比較“羅拉”、“百憂解”和“聖約翰草”的藥性時,她才想到那個旱季自己可能得了憂鬱症。那痛苦可能完全是形而下的而不是形而上的,但當時他們都缺乏這方面的知識。
雨季結束,她把灰暗色系的衣服收進櫃子,花了很長時間在鏡子前琢磨自己的新衣。她那麼專注於衣服顏色和樣式的搭配,半天才發覺自己竟然沒有興致!——也就是說它不見了!折磨了她一個冬天的痛苦不見了,她不知道它是走了,還是自己已經對它習慣了。總之,她不再老想著它了!
好吧,既然活著這件事已經不可改變,那麼開始吧,大幕已經拉開,她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沒想到她的第一個觀眾是秦無忌。
當她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秦無忌坐在窗前的大桌子後面,從正看著的稿件上抬起頭,笑了。
“長大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虞子佩,“一點都沒變。”
“你可老了。”虞子佩向他微笑著,但心裡這麼想。
“跟您說說我最近去幹什麼了!”虞子佩笑著道。
因為一個冬天的禁閉和思考,虞子佩基本得出了與浮士德博士相同的結論——人生唯一能帶來充實感的事情就是創造,既然要度過這個人生就得依賴這種充實感,這種“幸福的預感”,而她既無力“開拓疆土”,只會寫作,只能寫作,只有寫作。於是她痛下決心,從此遠離風月情事,遠離情感糾纏,遠離那些毫無意義的人間瑣事,讓寫作凌駕於一切之上。
她當然知道創造除了需要決心之外,更需要的是“才能”,“才能”這件事說起來可跟自己的努力,自己的願望都關係不大。想到此處她冷汗直冒,馬上就想抄起電話打給阿希,讓她就自己的星座相位談談她的藝術才能。可是如果她說自己的相位不佳那可怎麼辦?她該怎麼打發自己的人生?
她的決心已經下了兩個多月,每天對著自己的大堆手稿猶豫不決,不知道是該出去推銷自己,還是該關在家裡筆耕不止。寫作對她是愛好,有人習慣手裡夾一隻煙,她喜歡手裡拿一根筆,從小如此便成了自娛自樂。前面那個時代她曾斷言莫仁是一個作家,對自己卻缺少這種期望。現在她決定,從現在起再不把自己的寫作熱情浪費在情書上了!如果這是她唯一會的東西,她也只好拿它闖蕩世界了。
在她給雜誌寫專欄,給廣告公司寫策劃,給影視公司寫了幾個有始無終的電影劇本的那段日子裡,豐豐範的電話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