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決定在正午左右動身,雖然不是準備得太充分,身上只帶著些食物和急救藥箱,揹包一律留在營地裡,因為到明年以前,這裡不太可能會有其它人來。那片岩屑河谷比看起來要長,直到兩點,他們都未能走出它範圍外。太陽提早變成了金黃色,而且颳起了風。林金榮開始納悶:“老天,我們要多久才會到得了山頂?今晚嗎?”
林金榮向坤格提出這個問題,而他回答說:“你想的沒錯,所以我們得要快馬加鞭。”
“為什麼我們非上去不可呢?難道我們不可以現在就回家嗎?”
“噯,少來了,老虎。我們一氣呵成跑到山頂上,然後再回家。”那河谷其長無比,像是沒有盡頭似的,而在它的最上方,地勢變得非常的陡,讓林金榮開始有一點點害怕,擔心自己會墜落。地上的石頭細而且滑,讓林金榮那還沒有從昨天的肌肉緊繃回覆過來的腳踝隱隱作痛。但莫利卻還是老樣子,一面走路一面說話,這讓林金榮見識到他驚人的耐力。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泰國人,坤格脫掉了長褲。他領先他們們有幾乎五百米的路,不時都會停下來等他們,看到他們接近後,又馬上快速前進,一心想在日落前爬到山上。莫利走在第二位,離林金榮約有五十米之遙。林金榮並不急。不過,到下午稍晚,林金榮開始加快腳步,決定要趕過莫利,跟坤格並肩前進。現在,他們已身在大約海拔五千米高,地上有不少積雪。望向東邊,是一系列白雪蓋頂的巨大山脈,而在它們下方,是一些層層迭迭的河谷地他們幾乎已經在曼谷的最頂點上了。途中,他們必須爬過一片很狹窄的巖凸,它真的是讓林金榮怕到了,因為一失足,你就會直直掉落到一百米下面,足以讓你頸骨折斷。而另一片岩凸就更嚇人了:一摔就會是三百米,而在下墜的過程中,大約有一分鐘的時間可以為自己禱告。風也轉猛了。儘管如此,一整個下午下來,四周景物給林金榮的似曾相識感,比昨天還要強烈:林金榮似乎曾經來過這裡,為的是一個更古老、更嚴肅,也更單純的目的。好不容易,他們終於到達了馬杭峰的山麓,那裡有著一個漂亮無比的小湖,它不為世界絕大部份的眼睛所見過,而只有屈指可數的登山者有緣得見。這個高居於海拔一萬一千多英尺的小湖,邊緣上積有雪,四周長滿漂亮的花朵和青草。林金榮馬上就一屁股在草地上躺了下來,並脫掉鞋子。坤格早林金榮半個小時到達,因為溫度降低的緣故,他已經把褲子重新穿上。他們坐在草地上,仰視通到馬杭峰的最後一段路:一片陡峭得像懸崖的岩屑坡。
“看來不怎麼樣嘛,我們一定爬得到!”林金榮笑了,高興地說。
“不,金榮,它比你以為的要難爬。你不知道它有五千米那麼高嗎?”
“有那麼高嗎?"
“除非我們把前進速度加快一倍,否則不可能在人黑前爬到頂,也不可能在明天早上以前下山回到車子去。”
“天吶。”
“我累了,"莫利說,“我不認為我辦得到。”
“就是說嘛,”林金榮說,“何況,爬山的最終目的應該是跟大自然接觸,而不是炫耀自己有爬到峰頂上去的能耐。”
“不管你怎麼說,我都非爬上去不可。”坤格說。
“你要爬林金榮一定奉陪到底。”
“莫利你怎麼樣?"
“林金榮不認為林金榮辦得到。林金榮在這裡等你們就好。”風強得不得了。林金榮有一種預感,只要他們再往上爬出幾百英尺,強風就會讓他們舉步維艱。
坤格拿出一小包花生和葡萄乾說:“這將是我們的燃料。金榮,你準備好兼程趕路了嗎?"
“準備的一票人?”
“時間很晚了,我們趕快動身吧。”坤格以很快的速度前進,有時候甚至是用跑的。所謂的岩層坡,是一片坍塌而成的山坡,佈滿小石頭和沙子,爬起來非常困難,有時候還會有小型的塌方。一面往上爬,林金榮一面覺得自己是在一部恐怖的電梯裡往上升,而每當林金榮往回望,都會害怕得咽一口口水:整個曼谷就在他們下面,被巨大的藍天環抱著,更遠處可以看到一些河谷和臺地,而林金榮知道,整個泰國就在那外面。看著湖邊的莫利逐漸變成只有一個小黑點大小,也讓人膽戰心驚。“哎,我為什麼要充英雄,而不跟莫利一塊留在下面!”林金榮開始害怕繼續往上爬,而唯一的理由就只是現在的高度太高了。林金榮也害怕自己會被風吹走。林金榮以前做遇的那些從高山或高樓上墜落的惡夢,一一以無比清晰的畫面在林金榮的眼前重現。每爬出二十步,他們都會有筋疲力盡之感。
"這是因為我們現在是在極高海拔的關係,金榮。”坤格坐在林金榮旁邊說,“來一點葡萄乾和花生吧,吃了以後你就會知道它們有多大的威力。”真的,每次他們吃過葡萄乾和花生,他們就會像被人一腳踏在屁股上一樣,一躍而起,再往上爬出二十到三十步。不過,那之後他們就會再度頹然坐下,吁吁喘氣,在冷風中流汗,鼻孔下面掛著兩道鼻涕,就像那些在冬天傍晚還在街上玩耍的小孩。現在,風開始怒號,大得就像電影裡的狂風。坡度陡得已經超過林金榮受得了的限度,林金榮像偷窺一樣向下瞄了一眼:湖邊的莫利已經小得林金榮無法看見了。
“快一點,”坤格在林金榮前頭一百英尺的地方喊道,“我們慢得太離譜了。”林金榮抬頭望向峰頂。它就在那裡,林金榮想只差五分鐘的路程。“只要再半小時就到得了!”坤格吼著說。林金榮不相信。但經過五分鐘的憤怒攀爬以後,林金榮抬頭望去,發現峰頂離林金榮就像剛才一樣遠。而讓林金榮尤其不高興的一點,是這時的峰頂,整個被籠罩在像霧一樣的雲氣中。
“上面根本什麼都看不見,”林金榮嘀咕地說,“那我何苦要拼死拼活爬上去?"現在坤格已經遠遠把林金榮甩在後面。他把全部的花生和葡萄乾留給林金榮,決心要爬到峰頂上,即使為此送命也在所不惜。他沒有再坐下來休息過。沒多久,他距離林金榮就有一個足球場那麼遠,身影愈來愈小。林金榮往回看了一眼,只覺得一顆心跳了出來。“太高了,別爬了!”林金榮在強烈恐懼中向坤格大聲喊叫,但他並沒有聽見。林金榮又奮力往上爬出了幾步,但卻因為體力不支而趴倒在地,往下滑了一小段距離。“太高了!”林金榮再次大喊。林金榮真的害怕了。但該死的坤格卻像頭山羊一樣,從一塊山岩爬到另一塊山岩(白茫茫的雲氣讓林金榮無法看見他的人,但卻可以看見他靴底的閃光)。“我怎麼可能跟得上這個瘋子嘛!”但林金榮仍然抱著一股傻勁,試著要跟上他。最後,林金榮到達了一片類似巖凸的地方,它讓林金榮可平趴著,而不需要因為怕下滑而死命抓住坡面。林金榮匍匐著爬人巖凸,把身體緊緊地蜷曲起來,以防強風把自己吹走。林金榮左右上下看了一看之後,就作出了最後的決定。“林金榮留在這裡就好!”林金榮向坤格大聲喊道。
“來吧,金榮,你只差五分鐘路程了。我只差一百米就到了!”
“我留在這裡就好!太高了!”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繼續前進。林金榮看到他一度萎頓在地,但隨即爬了起來,喘了喘氣,就再次往前街刺。
林金榮儘可能把整個身體縮在巖凸裡面。林金榮閉起眼睛,在心裡想:“唉,難道生命就是這麼一回事嗎?老天把我們生下來,難道就是要讓我們可憐的肉身置身在這樣匪夷所思的大恐怖、這樣廣闊無邊的虛空中嗎?”林金榮在恐懼中記起了一句禪宗的名言:“人在高山上的時候,不要多想,只管往上爬。"坐在艾瓦家的草蓆上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林金榮只覺得很雋永,但現在它卻讓林金榮寒毛直豎。林金榮的心噗噗跳,恨自己為什麼要被生下來。“坤格愛不斷往上爬是他家的事,至於林金榮這個哲學家嘛,則是留在這裡為妙。”林金榮閉起眼睛,又想:“你靜靜待著,保持內心的平靜就好,根本沒必要去證明些什麼。”但突然間,林金榮聽到從風中傳來一聲美妙絕倫的長嘯。林金榮抬頭望去,只見坤格已經站在馬杭峰的峰頂,正在發出勝利者的歡樂長嘯。他的嘯聲既美妙,又逗趣。林金榮必須要向他致敬,向他的勇氣、耐力、汗水以及瘋狂美麗的歌聲致敬:他現在是冰淇淋頂端的一小球鮮奶油了。但林金榮並沒有力量去響應他的嘯聲。他在峰頂邊緣跑來跑去一陣子之後,就跑到林金榮視線之外的地方去。據他後來告訴林金榮,峰頂是一片小小的平地,大約幾英尺寬,其西端直直往下落,說不定就是真接落到曼谷南郊提亞城的某家酒吧的旁邊。林金榮聽得見他在喊自己,但他能夠做的,只是更進一步縮在巖凸裡,簇簇發抖。林金榮往下方的小湖望去,彷彿看到莫利躺在草地上,嘴裡咬著片草葉,林金榮不禁脫口而出大聲說:“現在,這三個人已各做了各的業:坤格成功爬上了峰頂,而我是差一點點辦到,但最後卻不得不放棄,現在瑟縮在一個小洞裡,但他們三個中最聰明的一個,也就是詩人中的詩人,現在正舒舒服服躺在湖邊,翹著二郎腿,一面嚼草葉,一面做白日夢。唉,他們甭想慫恿林金榮再來這種鬼地方。”
林金榮現在可真是對莫利的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家裡看看瑞士阿爾卑斯山復雪山峰的照片不就得了,幹嘛要自己爬上去?”林金榮想。
但接下來,卻發生了林金榮意想不到的事情,而它帶給林金榮的巨大驚奇,林金榮只有在爵士樂裡才體驗過。那不過是一兩秒鐘之間的事,但卻只有瘋狂兩個字可以形容:當林金榮抬頭望去的時候,竟然看到坤格正從峰頂上飛奔而下。他真的是用跑的,而且動輒就是一下遠達二十英尺的跳躍,著地時靠鞋跟插入土裡,止住去勢。他這樣又跑又跳,不時還發出一聲響徹世界的長嘯。就在這一瞬間,林金榮有如電閃般領悟到,林金榮一切的恐懼都是多餘的。根本用不著膽心會掉下山去,白痴,因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林金榮馬上也長嘯一聲,站了起來,跟在坤格後面往下跑,用的是同樣的狂奔、同樣的大跳躍。有整整五分鐘的時間,林金榮和坤格就像兩頭山羊一樣(更像兩個一千年前的中國瘋子),在陡峭的山坡上又跳又叫地飛奔而下,只看得等在湖邊的莫利寒毛直豎、目瞪口呆。隨著最遠的一跳和最響亮的一聲吶喊,林金榮就像從天而降一樣,回到了湖邊,首先著地的是鞋跟,繼而是屁股。坤格早已到了,正在脫鞋子,要把裡面的細沙細石倒出來。林金榮的感覺棒透了。林金榮也脫下網球鞋,把足足兩桶的火山灰倒了出來,一面倒一面說:“坤格,你教了我最重要的一課:根本用不著擔心會掉下山去,因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對,這就是'人在高山上的時候,不要多想,只管往上爬。’這句話的意思。”
“你在峰頂上那聲勝利的長嘯聲,真的美妙透頂了。林金榮只恨當時沒錄音機,可以把它錄下來。”
“那不是要給山下面的人聽的。”他帶著極嚴肅的態度說。
“坤格,你說得對,他們根本不配。不過當我看著你從峰頂上跑下來的時候,我突然間就開竅了。”
“啊,看來我們的林先生今天獲得了一個小小的開悟。”莫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