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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章     出發 (1 / 5)

林金榮並不是像有些假想的商場大亨那樣一帆風順,他辭職後,有過很長一段時期的迷茫期。與其呆在美斯樂沒有出路,不如趁這個時間完成自己一個長久以來的夢想。於是他決定不辭而別,離開妻子和兒子,也不告訴父親和弟弟,獨自出發。

一九九五年八月下旬一天中午,林金榮偷溜上一列從清萊開出、朝曼谷而去的貨運火車。林金榮頭枕在行李袋上,翹著腿,注視著天上的滾滾浮雲。那是一列慢車,林金榮計劃在臨江的海灘睡一晚,隔天一大早再偷溜上一列開往武裡南的慢車,要不就是等到傍晚七點,溜上一列到蘇梅島去的直達車。當火車停在帕堯附近一條側線等待會車時,一個又瘦又老的乞丐爬上了林金榮所在的貨車車斗。看到林金榮的時候,他有點驚訝。他走到車斗的另一邊,躺了下來,頭枕在一個小包包上,面向著林金榮,不發一語。火車再度開出時,氣溫開始變冷,霧也從海岸的方向吹了過來。林金榮和那個小老頭乞丐都冷得半死,緊緊蜷縮在車斗的邊上禦寒,見沒有什麼效果,他們就站了起來,以踱來踱去、跳上跳下和拍打手臂的方式驅寒。沒多久,火車就開入了另一條位於一個小鎮內的側線,等待又一次的會車。這時,林金榮想到自己黃昏時會用得著一瓶泰糧燒酒禦寒,便對那個小老頭乞丐說:

"我想去買瓶白酒,你可以幫我看住行李嗎?"

"不在話下。"

林金榮跳下火車,跑過一零一號高速公路,在一家雜貨店裡買了白酒,此外還買了些醬菜和水果。回到火車以後,還有十五分鐘時間要等。現在雖然又是暖陽高照,但黃昏馬上就要來到,屆時氣溫就會迅速冷下來。小老頭這時盤腿坐著,面前放著他那可憐巴巴的餐點:一罐幹辣醬和冷饅頭。林金榮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上去對他說:"來點白酒暖暖身體怎麼樣?我想,除辣醬以外,你也許會有興趣吃點別的吧?"

"不在話下。"他的聲音很輕很細,彷彿是發自一個遙遠的小喉嚨。他似乎是害怕或不願意暴露自己的情緒感受。麵包是三天前林金榮離開清萊市時買的,當時,林金榮正準備要取道帕堯、清邁、武裡南,前往一千里外的曼谷。他津津有味和滿懷感激地吃了醬菜和麵包,又喝了一些白酒。林金榮很高興。他想起了《金剛經》裡的話:"當力行佈施,但不要帶有佈施的念頭,因為佈施不過是個字眼罷了。"那段日子,林金榮確是個很有宗教熱忱的人,很努力地進行修持,想把自己提升到至善的境界。但後來,林金榮卻變得有一點點倦怠和犬儒,變得有一點點口惠而不實。現在的林金榮,覺得自己已經老了,也冷了……不過在當時,林金榮卻確確實實相信佈施、慈悲、智慧和開悟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價值範疇,並視自己為一個穿著現代服裝的古代托缽僧,在世界到處遊方,以累積善果,讓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佛(事實上,林金榮遊方的範圍通常都不出清邁,難府和清萊這個大三角形之外)。當時,林金榮還沒有認識坤格和尚(林金榮是一星期後才認識他的),也沒有聽過"精神所有者"這個詞兒,不過就行為來說,林金榮卻可以說是個十足的"精神所有者"。小老頭乞丐喝過白酒以後,興致變得高昂起來,從袋子裡掏出一張小紙張給林金榮看。那是一篇菩薩的禱文,內容是說她死後會再回來這個世界,以天降的玫瑰花雨,遍灑所有的生物,直到永遠、永遠。"你打哪兒弄來這個的?"

"幾年前我在曼谷一家閱覽室翻雜誌翻到的,我把它撕了下來的,此後隨時都帶在身邊。"

"你坐火車的時候都會拿它出來看?"

"我幾乎每天都會拿它出來看。"他沒有再多談這一點,也沒有把菩薩的話題延伸下去。他對於自己的宗教信仰很低調,也沒有多談個人的私事。他是個又瘦又矮又安靜的乞丐,是那種沒有人在大街上會多看一眼的人。當林金榮告訴他,自己打算第二天晚上偷偷溜進"大皇宮"的時候,他說:" 你是說你要攀乘'午夜靈魂'?"

"你們都是這樣喊'大皇宮'的嗎?"

"你從前一定是個鐵路員。"

"對,我曾經是是南洋鐵路公司的制動手。"

"嗯,我們乞丐都稱它為'午夜靈魂',因為如果你是在清萊上車的話,那等第二天早上到達旁遮普以前,根本不會有人看得見你。這玩意兒的速度太快了,簡直像飛的一樣。"

"真的很快,在直路上可達每小時一百二十公里。"

"沒有錯,只不過當它晚上途經時蘭北面的海岸和色谷的山區時,會讓人冷得只剩半條命。"

"沒錯,是會經過色谷,之後就會折而南下,往新加坡方向開去。

"是新加坡,沒錯。林金榮搭過'午夜靈魂'的次數已經多到記不起來。"

"你離家多少年了?"

"多到我懶得去數。我是武裡南人。"

火車重新開動了。風開始變冷,而且再次起霧。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林金榮他們兩個都竭盡所有辦法和意志力,讓自己不致凍僵或牙齒打顫得太厲害。開始的時候,林金榮縮作一團在地上打坐,試圖透過冥想溫暖來驅散寒冷。這一招不管用以後,林金榮就跳起來,反覆拍打手腳和唱歌。但那小個子流浪顯然比林金榮有耐力,因為他大多數時間都只是躺著,嚼著口香糖,嘴巴咬得緊緊的,像在什麼事情。林金榮的牙齒不斷打顫,嘴唇變成紫色。天黑後,曼谷那些熟悉的山脈開始逼近,讓他們如釋重負。很快,火車就停在了曼谷溫暖的星空下。

跟小老頭乞丐一道跳下火車,互道過再見之後,林金榮就往往曼谷的海灘走去。為了怕被警察碰到,把自己趕走,林金榮走到海灘很偏遠的一座山岩下面才停住腳步。林金榮用煤生了一個大篝火,用削尖的木籤子叉著麵包在火上烤,又把一罐豆子豬肉和一罐午餐肉放在赤紅的煤中加熱。林金榮喝著新買的白酒,享受生平中最怡人的其中一個夜晚。然後,林金榮又跑到海里,潛入水中一下子,再站起來,仰望天上繽紛燦爛的夜空——好一個由黑暗和鑽石所構成的觀世音十方大千世界。"幹得好,老林,"林金榮愉快地對自己說,"只剩沒多少里路就到曼谷。你又再一次辦到了,漂亮!"林金榮穿著游泳褲,赤著腳,蓬頭亂髮,在只有一個小螢火照明的黑暗沙灘上唱歌、喝酒、吐痰、跑跑跳跳——這才叫生活嘛!偌大的一片柔軟的沙灘,就只有林金榮一個人,自由自在而無拘無束,大海在他的旁邊愉快地嘆息著。而如果他放在火堆里加熱的罐頭變得太紅太燙,讓他無法赤手去拿的話,要怎麼辦呢?那簡單,戴上一雙鐵路手套就行。林金榮先讓食物再冷卻一下,繼續享受了一會兒的白酒和思緒。他又換了兩次姿勢,然後他就把那個白酒先喝完了,又過來一個小的浪頭,後來又消失了。林金榮就大聲地跟它說你快去休息一下,吃點晚飯都沒人陪你,我在這裡繼續等你。他覺得它同意了,其實什麼呀,他又收到它送來的幾個白泡泡,明天去拿一下,明天吃,因為有魚還有醬汁肉,對嗎?那你多放點好吃的啊,明天就想跟你一起分享。林金榮覺得自己聽到了海浪的聲音。明天有點太遠了,對不對?在你的房間吃嗎?不然星期六還得用筷子一起。第一次請你吃飯我想把它都有的形式走一遍,就不知道換了哪一條比較好,然後就把那條魚起來吃掉嘍,不好意思告訴你,你也不捨得吧。海浪回覆他。

林金榮盤腿坐在沙上,沉思自己的人生。"未來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呢?但那又有什麼差別呢?"酒精未幾就對林金榮的味蕾發生了作用,讓林金榮開始覺得餓。林金榮把香腸從小木簽上一口咬出來,嘖嘖嘖地大啖起來,然後時而挖起一湯匙豐美多汁的豆子豬肉,時而挖起一口醬汁燙得滋滋響的通心麵,送到嘴巴去。通心麵罐頭裡沾到的一些小沙子讓林金榮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沙灘上到底有多少顆沙粒呢?大概就像天空上的星星那麼多吧?"(嘖嘖嘖,嘖嘖嘖)"如果是這樣,那從無始的時間展開以來,世界上有過多少的人類,有過多少的生物呢?哇,恐怕有整個沙灘的沙子再加上整個天空的星星那麼多吧?那可是IBM的計算機也算不出來的啊!"(仰頭想喝一口酒,可惜沒有了)"雖然林金榮不知道精確的數字,但最少應該是萬兆的二十一次方的兩三倍。清萊掀起的漫天玫瑰花雨,大概也是這個數目吧?小老頭乞丐現在不也是把花雨灑在我的頭上嗎,雖然那是百合花的花雨。"

飯後,林金榮拿出紅色的印花大手帕抹嘴,然後把盤子拿到海水裡去清洗,然後踢踢沙堆,然後四處逛了逛,然後把盤子抹乾收好,然後裹著毯子、蜷曲著身體,要好好睡一覺。林金榮在午夜的時候醒來。"嗯?這裡是哪裡?在林金榮兒時的這棟老房子裡,怎麼會聽到像籃球賽啦啦隊一樣的吵鬧聲,這老房子是失火了成?"但原來那只是海浪的沖刷聲,因為漲潮的緣故,海浪離林金榮愈來愈近。

"唔,我是個古老和堅硬的海螺殼。"想完這個,林金榮又睡著了,夢見自己氣喘吁吁地一口氣吃了三塊麵包……林金榮還看到自己孤獨地睡在沙灘上,而上帝則帶著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俯視著自己……林金榮還夢見很多年前自己的老家,夢見幾頭小貓希望跟著自己一起橫越泰國、搬到一千里外的新家,夢到母親揹著一個大包包,夢到父親拚命追趕一列一閃而過、不可能追得到的火車……林金榮在破曉的時候醒過來了一下,而看到四周幾乎在一瞬間重新輪廓分明的景物時,林金榮覺得它們就像是一個舞臺工作人員所匆匆重新搭好的佈景,為的是要騙他相信,這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林金榮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轉了個身,便繼續睡去。"這一切都是假象罷了。"林金榮聽到自己的聲音

在"空"中這樣說。這個"空",在林金榮的睡眠中幾乎是可以具體抱觸得到的。

林金榮生平所遇的第一個"精神所有者"就是上述的小老頭,而第二個則是坤格和尚他是"精神所有者"的第一名,而且事實上,"精神所有者"這個詞兒,就是他始創的。坤格來自清邁,自小與父母和姊姊住在清邁東部森林的一間小木屋。他當過伐木工和農夫,熱愛動物和古印度人的傳說,這種興趣,成為他日後在大學裡研究人類學和印度神話學的雄厚本錢。後來,他又學了中文和日文,成了一名東方學家,並認識了"精神所有者"中的佼佼者——中國和日本的禪師。與此同時,身為一個在西北部長大、深具理想主義的青年,他對世界產業工人聯盟那種老式的無政府主義又有很深的認同。他懂得彈吉他,喜歡唱老工人和印度人的歌曲。林金榮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清萊的街頭。(林金榮忘了提,離開清萊之後,林金榮靠著一趟順風車一路坐到清邁。說來難以置信的是,載林金榮的人是個年輕的美女,她穿著件無肩帶的泳衣,赤著腳,一個腳踝上戴著金鐲子,開的是最新款的緋紅色嘉陵牌"水星"摩托車。她告訴林金榮,她很希望有酒精提神,讓她可以一路開車開到清邁,而湊巧林金榮的圓筒形行李袋裡就放著些白酒。)林金榮碰到坤格的時候,他正踩著登山者那種奇怪大步在走路,背上揹著個小揹包,裡面放著書本、牙刷之類的東西。這是他入城用的揹包,有別於他的另一個大揹包——裡面裝的是睡袋、尼龍披風、炊具和所有爬山時用得著的東西。他下巴蓄著一把小山羊鬍,因為有一雙眼角上斜的綠眼睛,讓他很有西方人的味道,但他完全不像泰國北部的人,而且生活得一點不像吊兒郎當、繞著藝術團團轉的當地人。他精瘦、面板曬得棕黑、活力十足、坦率開放,見到誰都會快活說上兩句話,甚至連街頭上碰到的乞丐,他都會打個招呼。而不管你問他什麼問題,他都會搜尋枯腸去思索,而且總是進出一個精彩絕倫的回答。

"咦,你也認識金時及?你是在哪認識他的?"當林金榮們走進"金花園"酒吧的時候,大夥詢問他。"金花園"是泰北灣區的爵士樂迷喜歡聚集的地方。

"我經常都會在街上碰到我的菩薩!"他喊著回答說,然後點了啤酒。

那是個不同凡響的夜,而且從很多方面來說都是具有歷史性的一夜。當天晚上,坤格和一些其它的詩人預定要在六號畫廊舉行一個詩歌朗誦會(對,坤格也是詩人,而且會把中國和日本的詩譯成英文),所以相約在酒吧裡碰面,人人都顯得情緒昂揚。不過在這一票或站或坐的詩人當中,坤格是唯一不像詩人的一個(雖然他是個如假包換的詩人)。其它的詩人,有像艾德保那樣一頭蓬亂黑髮的知識分子型詩人,有像沙伊那樣纖細、蒼白、英俊的詩人,有像達維那樣彷彿來自文藝復興時代的義大利,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有像卡索特那樣打著蝴蝶領結、一頭亂髮的死硬派無政府主義詩人,也有像沃格林那樣戴眼鏡、文靜、肥得像大冬瓜的詩人。還有其它有潛力的詩人站在四周,而他們所穿的衣服雖然形形色色,但共同的特徵是袖口已經散線和鞋頭已經磨損。反觀坤格,穿的卻是耐穿耐磨的工人服裝,那是他從"好心人"之類的舊衣商店買來的二手貨。這身服裝,也是他登山或遠足時穿的。事實上,在他的小揹包裡,還放著一頂逗趣可愛的綠色登山帽,每當他去到一座幾千英尺高的高山下,就會把這帽子拿出來戴上。他身上的衣服雖然都是便宜貨,但腳上穿的,卻是一雙昂貴的義大利登山靴。那是他的快樂和驕傲,每當他穿著這雙登山靴昂首闊步踩在酒吧的木屑地板上時,都會讓人聯想起舊時代的伐木工。坤格個子並不高,身高只有大約五英尺七英寸,但卻相當強壯、精瘦結實、行動迅速和孔武有力。他雙顴高凸,兩顆眼珠子閃閃發亮,就家一個正在咯咯笑的中國老和尚的眼睛。而他顎下的小山羊鬍,抵消了他英俊臉龐的嚴峻。他的牙齒有一點點黃,那是他早期森林歲月不注重口腔衛生的結果,但他並不以為意,笑的時候總是把嘴巴張得大大。

有時候,他會無緣無故突然安靜下來,憂鬱地看著地板,彷彿心事重重。不過,他還是以快活的時候居多。他對林金榮表現出極大的投契,對林金榮所談到的事情像關於小老頭乞丐的,有關林金榮坐免費火車或順風車旅行的體驗的都聽得津津有味。他有一次說林金榮是個"菩薩"("菩薩"的意思約略相當於"大智者"或"有大智慧的天使"),又說林金榮用他的真摯妝點了這個世界。林金榮們心儀的佛教聖者是同一個:觀世音菩薩。坤格對西藏佛教、中國佛教、大乘佛教、小乘佛教、日本佛教,乃至於緬甸佛教,從裡到外都瞭解得一清二楚。但林金榮對佛教的神話學、名相以至於不同亞洲國家的佛教之間的差異,都興趣缺缺。林金榮唯一感興趣只有釋迦牟尼所說的"四聖道"的第一條("所有生命皆苦"),並連帶對它的第三條("苦是可以滅除的")產生多少興趣,只不過,林金榮不太相信苦是可以滅除的。儘管《楞伽經》說過世界上除了心以外,別無所有,因此沒有事情包括苦的滅除是不可能的。但這一點林金榮迄今未能消化。

前面提到的沃格林是坤格的死黨,是個一百八十磅的好心腸大肉球,不過,坤格卻私底下告訴林金榮,庫格林可不只林金榮肉眼看到的那麼多。

"他是誰?"

"林金榮的老朋友,打從林金榮在清邁念大學的時代就認識的死黨。乍看之下,你會以為他是個遲鈍笨拙的人,而事實上,他是顆閃閃發亮的鑽石。你以後會明白的。小覷他的話,你準會落得體無完膚。他只要隨便說句話,就可以讓你的腦袋飛出去。"

"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菩薩,林金榮認為說不定就是大乘學者無著的化身轉世。"

"那我是誰?"

"這個我倒不知道。不過也許你是山羊。"

"山羊?"

"也許你是穆德菲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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