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僅瞭解高毅,作為一個男人也能洞察女人的心理,況且在智力方面高毅一直是十分推崇華雲的。她的聰明無以倫比,即便是凱科斯也不可企及(高毅相信)。
在行動的具體步驟上她表現出很大的畏難情緒,華雲微微而笑,話語越發溫和,給了她極大的鼓勵和安慰。他開始讚揚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不然,像她這樣出色的女人當年怎麼會愛上他的呢?他們之所以分手是由於其它原因(比如婚姻生活固有的沉悶、她的個性以及工作上不順心),並不是由於他的不濟。何況三十七歲是男人最好的時候(他的未婚妻也正好三十七歲),對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尤其有吸引力(雖然她本人已不再是一個小姑娘了,但她是打小姑娘過來的)。她一面吃喝一面歌頌著他,高毅權且把這當做對眼前美味佳餚的歌頌吧,否則的話,如果是在歌頌他她還真的會感到不好意思,並且會產生某種怪誕之感。
高毅決定對凱科斯採取行動。一來,障礙已經拆除,她和華雲已經完全離婚。二來,離婚之後她也的確沒有別的什麼目標了。更關鍵的原因當然還是華雲給了她信心,在她的教導和激勵下她覺得凱科斯其人簡直就是唾手可得,這與她當初的想象(“一層紙一捅就破”)不謀而合。
華雲並不是一個盲目樂觀的人,在制定具體行動方案時他反覆告誡高毅須小心從事。第一步首先是瞭解對方的情況,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嘛!
那天他們從飯店裡出來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華雲溫柔地挽著她的胳膊,後者發現樓梯上鋪著深紅色的化纖地毯。那地毯雖然被油煙汙染得不堪人目,但在高毅看來卻是一個徵兆:她正行走了一條充滿希望的道路上。
發動群眾也屬華雲的教誨之一。如若單憑高毅有限的接觸如何能瞭解到對方的真實情況?智慧的華雲告訴高毅: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你想認識任何一個人都不難辦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一張魚網,人們彼此聯絡就像那網上的繩結。認識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這中間最多透過六七個人,那人必定是你熟人的熟人的熟人的熟人……就是你想認識美國總統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況且凱科斯生長於本市,又在高毅任教的學校讀書,在高毅與凱科斯之間一定存在著瞭解對方底細的人,這個人簡直已呼之欲出。
問題是高毅不想求助於她的同事、領導和所教班上的學生。如若向他們打聽凱科斯等於不打自招,她的心思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後就別想在學校混了。即便如此也不礙事,華雲對他的理論充滿了信心。即便不求助於那些直接瞭解凱科斯情況的人也照樣能得到所需的情報,只不過多費一些周折罷了。
一天晚上高毅去了另一所大學,她有幾個朋友在那裡讀書。她們是本科在校生,普遍比她要小八九歲,年齡與凱科斯相仿。由於這個原因她們或許認識凱科斯,或者與凱科斯之間存在著共同的熟人(按華雲的理論)。這幾個朋友都畢業於本市的中學(和凱科斯一樣),她們與高毅交往是因為文學,因此雖說年齡差距較大但彼此間並無師生關係。她將她們從自修教室裡叫出來,在外面的草坪上席地而坐。她的來訪有些突兀,顯得心事重重,好在由於夜色的掩護她們看不出此刻她臉上激動的表情。
一番關於第三代詩歌運動的討論後她將凱科斯的事和盤托出。這是她第一次向朋友們談論自己隱秘的感情,由於她的信任他們深受感動,開始時交談尤其鄭重其事。
高毅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開闊的草地上緊張得發抖,那時他們還未加入進來。後來他們參加進來,並漸漸地拋棄了她。大家各抒己見,相互之間爭論不休,逐漸地有了好勝心和表現欲。在愛情方面誰都覺得自己是老手,經驗豐富。他們舉出大量的事例,力圖向對方證明這一點,並希望得到認可。後來話題被進一步偏離,他們開始談論動物交配之類的問題,其間加入了一些高毅聽說和未聽說過的男女生的名字—一顯然,談話進入了他們所熟悉的軌道。
此刻高毅完全可以悄然離去了,但她只是由坐姿變成了仰躺。他們中的一個提醒她草地上有露水,小心著涼,說完之後又回到交談中。她叫董靡靡,是他們中唯一帶著男朋友的人,因此在爭論中顯得更有權威和說服力,待人接物也因此比別人周到。即便如此高毅仍感到迷惑:他們畢竟比她小了許多,來向他們討教和談論自己的事也許是一個錯誤。另一方面她也真願意是他們中的一員,和他們一般大小,生活在校園之中,這樣接近起凱科斯來就不是一件違情悖理的事了。他們談論著自己的業績,不無吹噓誇大的成分,但她並無資格笑話他們。他們只是不能從她的角度考慮問題,誰讓她是那樣的特別和古怪呢(與心身健康的他們相比)?她安慰自己說:她並不是來找他們商量問題和尋求支援的。她此行的目的只是想透過他們瞭解一些凱科斯的情況。也許他們會意錯了,也許只是想借機表現一番。他們為她設計的行動方案可謂五花八門,其中也不乏巧妙與詩意(如獻花、借書、在必經之路上守候等等),但除了適合他們自己並不適合於高毅。
比較而言董靡靡更加務實,她無情地嘲弄了同伴們的幼稚與愚昧。在她看來唯一可靠的方法是設法接近凱科斯,而後見縫插針。作為該校老師的高毅可堂而皇之地採用課後輔導、走訪男生宿舍等辦法,與學生打成一片。
高毅十分感激董靡靡能部分地考慮到她的處境,這已屬不易。她無法說明的是自己並非是一個通常的老師(否則就不會狂熱地愛上自己的學生了),可以方便地做到以校為家。她是那種除了講課對學校的一切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突然之間熱衷起學校的事務來怎能不令人起疑?別提什麼堂而皇之了,她所體會到的只是做賊心虛佔這是老問題,不可克服,也得不到大家的原諒。
後來他們反覆說服高毅應改變形象,愛情之路將由此開始。他們突然贊同起董靡靡自然穩妥的辦法來,這就使高毅感到了很大的壓力。在他們看來事情十分簡單,主要是勇氣和信心問題。看著高毅畏縮不前的模樣,大家恨不能取而代之。由於對自己的瞭解,改變形象一節高毅不予考慮。她承認自己是一個膽小鬼,由此而來的一切只能是咎由自取了。
應該說高毅還是有收穫的,在這個舉目無親的世界裡董靡靡是一個可以倚重的人。
她保證一週內瞭解到凱科斯的情況,後來的事態發展也證明她所倡導的接近對方既是必要的,甚至也是唯一可行的。反倒是多多強調的知己知彼並無關緊要。就算是對凱科斯一無所知,既已愛上難免要有所行動。情況瞭解得周全仔細也還是一樣的。
古天晴是那種大塊頭的小夥子,身體發育得近乎完美。他是高毅班上的學生,和凱科斯同學,但由於後者的存在高毅幾乎沒有注意到她。古天晴不知從何處搞到了高毅的地址,給她寫了一封信,要求單獨見面。他竟然知道高毅在教學之餘進行寫作,並讀過她發表的詩歌,他想就校園文學等問題與尊敬的高老師交換意見。信中古天晴沒有提及高毅講授的經研課程,顯然他願意彼此的接觸在學校事務之外。拿到信後高毅激動了很久,她的第一個反應那信是凱科斯寄來的。後來她想:要是寫信的是凱科斯那該有多好?避開學校的方式正是她夢寐以求的。她詩人的名聲已經傳播到了她講課的班上,說不定凱科斯也聽說了……一時間她思緒紛飛,想了很多。
高毅沒有給古天晴回信,也沒有以其它隱秘的方式做出反應。但這件事裡存在著某種誘惑。如前所述,寫信人來自凱科斯所在的班上,信也寄自凱科斯所在的學校,地理或空間上的某些因素使高毅想人非非,迫使她躊躇再三。但如果按照古天晴的要求與之約會就有對凱科斯的不忠之嫌,因此她決定採取折中的方式。課間休息時高毅叫住了從講臺一側經過的古天晴,在此公開的場合下她告訴她收到了他寫的信,並表示可以和他交流,地點約在她的辦公室裡。高大的古天晴臉騰的紅了,他別無選擇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古天晴並不是一個人來找她的,他還帶來一個戴眼鏡的男同學。後者也是她所教班上的學生,顯然他還是古天晴最好的朋友,看得出來他們無話不談。他來此只是為了陪伴他的朋友,由於事不關己所以比較放鬆,古天晴反倒扭捏不安。辦公室裡高毅的同事進進出出,開始時他們感到奇怪(從來沒有學生到此找過高毅),後來也就不以為意了。面對兩個不合時宜的來訪者高毅表現得很消沉,滿臉的疲憊之色,並不加以掩飾。她穿著一件臃腫的外套,談話過程中感到身體順著椅背漸漸下滑。
戴眼鏡的學生終於將話題從叔本華尼采轉移到她的精神狀態上來,問她是不是總這樣嚴肅和不開心?在他看來生活還是光明的一面多,人與人之間應該相互信任。他的說法刺痛了高毅,使她顧不得老師的身份開始挖苦諷刺他。戴眼鏡的同學張皇失措,過大的眼鏡框滑落下來,使得他的鼻尖變得更小了。高毅毫無憐憫之心,剋制不住她的惡意,用他們所不能理解的言詞道出一番宏論。說什麼人生在世純苦無樂,苦是苦,樂是苦因,所以也還是苦,她真不明白他們怎麼還笑得出來的!兩個男生被她的虛無和憤怒所震驚,嚇得不敢出聲。隨後是令人難堪的冷場,男生們起身告辭,高毅縮在她的外套裡哼了一聲。出門後戴眼鏡的同學再次折回,他遞給高毅一張字條,那上面寫著古天晴的信箱和他家裡的電話號碼。顯然是事先就準備好的。
一週後董靡靡如期來到高毅家,有關凱科斯的情況透過董的一箇中學同學已經瞭解清楚。他家住大皇宮附近,父母是知識分子,都在研究所上班。凱科斯本人在班上學習成績突出,追求者很多,但沒有女朋友。值得一提是:凱科斯夢寐以求的是將來出國留學。凡此種種使得凱科斯在一個以技能訓練為目的的學校裡顯得卓而不群(他的同學普遍關心的是畢業後找一份好工作)。
雖然如此,依然沒有抵達的正常道路。也許是古天晴的來信啟發了高毅的靈感,她決定給凱科斯寫信,坦白自己的心事。這一方式顯然十分陳舊,董靡靡告誡高毅千萬慎重。她斷言:如今年輕的一代再也沒有人寫信了,他們的方式更加直接了當,或者乾脆浪漫得一塌糊塗。高毅因有古天晴給她寫信在先,因此對董靡靡的說法並不以為意,何況除寫信之外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說古天晴啟發了高毅未免誇大其辭,但他的確給了她切實的幫助。他給她留下了準確無誤的通訊地址(一次在來信的信封上,一次在戴眼鏡的同學給她的字條上,兩相對照完全一致),而古天晴的信箱號碼就是凱科斯的信箱號碼,他們是同班同學。
高毅繼續等待了一段時間,直到凱科斯或古天晴所在班上的經研課程全部結束。
現在她與他們的隔絕變得如此完全,如果不是刻意聯絡的話直到老死也無機會接觸。
壓力使高毅鋌而走險。另一方面,她對寫信的後果也確無把握。如果她拒絕了她,無法設想怎樣面對她的眼睛繼續講課。寫信猶如對遙遠異國的一次空襲,由於國土互不接壤也許是唯一可能的出奇制勝的方式。
她的緊張和興奮也如一個戰爭狂人,給凱科斯的信幾易其稿。高毅對自己的措辭一向不滿意,寫這封信時幾乎成了一個致命問題。她曾想過將文稿列印,如此一來又太像一份公文。或許可以讓董靡靡幫忙抄寫,對她的書法高毅無比信任。可她指望的是與凱科斯繼續通訊的可能(並非一錘子買賣),總不能今後每次給凱科斯寫信都得讓董靡靡抄一遍吧?就是對方願意也太不方便。應該說高毅的確想得很遠。
至於行文,她則有相當的把握。作為一個詩人,寫情書應是拿手好戲,況且由於長期壓抑,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對凱科斯說。具體措辭時她沒忘記明確節制的原則。
這封信寫得比預期的簡短,總共不超過三百字(稿紙一頁)。在信中她表達了對凱科斯的愛慕之意,並認為對方對自己也存在同樣的好感(這是她寫信表白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