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份協議書,咱們是不是把它給簽了?第二天上午,科爾代依然堅持不懈地說。協議書,協議書,姆努斯肯說著,已經不像頭一天那樣熱情了,別那麼急嘛。
咱們不必那麼匆匆忙忙地就籤嘛。眼前,我們不妨說,將由我來負責作品的製作,嗯,由我來具體操作。只有等它賣出去之後,我才能收回錢款,然後,還得看它的反響是不是好,還得看是不是能為你尋找到另一個展覽的地方。在比利時,在德國,諸如此類的情況。假如反響不好,我們就只有留在法國做了,我們將努力找到一個地方,比方說,文化中心什麼的。然後呢,我們將努力讓一家地區購物聯合會或者全國購物聯合會來購買它一件,你瞧,然後呢,我們就可以在某個地方把它展示出來,這一件作品,這就將掀起一陣小小的震動。隨後,進軍紐約。
紐約,另一位則如應聲蟲似的跟著說,目瞪口呆。紐約,姆努斯肯重新道,紐約。這計劃總是有一些雷同,不是嗎。然後,假如一切順利的話,我們隨之將就協議書的問題作一個通盤考慮。請原諒我耽誤你一分鐘。
在畫廊大門旁邊,司法警官敘潘又一次紋絲不動地呆站著,若有所思地面對著一件新展出的作品,一個用石棉製作的巨大的文胸,它已經歸屬舒沃茲的情婦的丈夫所有,後者已從姆努斯肯那裡預訂了它。敘潘,他顯得是那麼的年輕,身上始終穿著他那套年輕警官的標準制服,他從心底裡不喜歡這套服裝,但畢竟身為警察一切均不由己。他在那裡,在姆努斯肯的畫廊中的樣子尤其顯出滿心的快活,現代藝術,總歸是合我胃口的東西。
那輛菲亞特小車,敘潘說,我只是想對你說,他們好像在西班牙邊境附近跟蹤上它了。流動海關,常規檢查,一無所有。他們曾想把駕駛者竭力扣留一段時間,但是海關,當然啦,在這類情況下,是無能為力的。我們很快就得到了通知,我們有機會跟當地同行取得協商。很顯然,我會想盡辦法盯住那個小子的,我在那邊有同事,我會讓他們插手干預它一下的,但我無法對你擔保什麼。要是我發現了什麼,我會立即給你打電話的。無論如何,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我一定給你一個準信。請你告訴我,我只是想知道,那一個,那個大文胸,它大概要多少錢?
被價錢嚇倒之後,敘潘搖搖晃晃地走了,儘管他帶來的資訊也許又把懸案的偵破往前推了一步,姆努斯肯卻沉浸在一種陰鬱的憂愁之中。他草草地擺脫了科爾代的糾纏,甚至都不再確信是不是答應了他對他的承諾,我們走著瞧好了。
他應該剋制自己,使得向著空白的這裡過渡,不佔領整個的地盤,尤其不腐蝕他的職業生涯,從更普遍的方式上說,不毒害他的藝術觀點。
他朝自己畫廊中展出的作品投去了一道巡視的、突然有些沮喪的目光,之後,一種懷疑驀地攫住了他,叫他不得不再一次提前關上畫廊的大門。
他打發伊麗莎白先回家,隨之鎖上玻璃門,摁電鈕放下鐵窗簾,然後出門,頂著那天颳得蠻猛烈的風,一路走向聖拉撒路地鐵站。在歌劇院站倒車,到夏特萊站下,從 那裡去最高法院,步行用不了兩分鐘,穿過塞納河就到。姆努斯肯在業務上和財政上各種不同的憂慮,並不是這一空白過渡期唯一的原因,他鐵青著的臉和彎拱著的腰還有別的緣故:那同樣是因為,今天是 10 月 10 日,而趕著去離婚從來就不是一件能叫人提起興致的事。
當然,他不是落人此種境地的唯一一人,但這並不能給他以一絲一毫的安慰:等候廳裡擠滿了共同旅程走到了盡頭的一對對男女。其中有一些,儘管來到了法庭,卻沒有彼此惡言相加的樣子,他們平聲靜氣地和律師交談著。傳喚定在十一時三十分,而一直到四十分,陸全全卻還沒有露面——總是遲到,姆努斯肯一句話也不想說,怕引出一段不舒服的回憶,但是,審理家庭糾紛的法官同樣也遲到了。等候廳中,四面的牆壁上固定著一些坐上去不太舒適的塑膠椅子,椅子圍著一張茶几桌,桌子上堆放著一 大摞雜七雜八的已經翻舊了的出版物:有法律雜誌,有藝術或健康畫報,也有專門報道名人生活的週刊。姆努斯肯隨手抄起一本名人雜誌來,開始信手翻閱著:按照時尚的習慣,它是由明星們的照片構成的,各種各樣的明星,來自歌劇界、電視界、電影界、體育界、政界,甚至還有烹調界。
中間的雙頁是某個超級明星的一幅照片,明星的身邊依偎著他在情場上新近征服的獵物,照片的背景中,讀者可以分辯出本加特內爾的身影來,雖說稍稍有些模糊,但卻完全能看出面貌。
姆努斯肯將在四秒鐘之後把目光落到這一頁和這幅照片上,還有三秒鐘,兩秒鐘,一秒鐘,但是,陸全全就選擇了這一瞬間露面了,他毫無遺憾地合上了週刊。
法官是一個頭發灰白的女法官,既平靜又緊張,說她平靜,因為她以為具有做一個法官的習慣,說她緊張,因為她善於從來不帶這個習慣。
儘管她明顯地裝作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姆努斯肯還是把她想象為很關心別人的私生活,善解人意,也許甚至還和藹可親,是的,當然是一個賢妻良母,儘管人們不會在家裡天天開玩笑。當然,這也不排除一種可能,當她要晚一些回家吃晚餐時,她丈夫或許會乖得像一隻貓,包攬著家務活,而吃晚餐的時候,他們說不定還會討論民權的問題。由於她一開始把他們夫妻安排在一起來接待,姆努斯肯就此判斷,她恐怕只會問一些漫無目的的問題,而他也懶得去回答。
絕大多數時間裡,陸全全始終保持著謹慎剋制,非回答不可時才開口回答,而且竭力使用盡量少的詞語。沒有,沒有,姆努斯肯說,這是他對女法官為證實他們有無孩子所提問題的答覆。那麼你們的決心已經下定了,女法官一邊問,一邊把臉衝著陸全全——接著又轉向姆努斯肯:先生看樣子稍稍有些不如夫人那樣堅決。不,不,姆努斯肯說,沒有任何問題。然後,她一個接著一個地跟他們分別談,夫人先來。
在等待輪到他的空檔時,姆努斯肯沒有重新拿起那同一冊畫報,而當蘇陸全全從法官的辦公室中出來時,他站起身,目光迎向著她,但她卻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他走向辦公室,腿腳不經意地碰撞在一把椅子上。你真的堅信你要離婚嗎?女法官問。對,對,姆努斯肯急忙回答。好的,她說,同事合上了卷宗,就這樣吧,這事兒了結了。
從法院出來後,姆努斯肯本來想邀請陸全全一起去吃一頓午飯,或者只是去喝上一杯,比方說,就在對面,司法宮的餐廳中,但是她根本就不容他有時間開口。
姆努斯肯哆嗦著,等待著更糟糕的事臨頭,侮辱性的痛罵,一月份時他躲過了一陣辱罵,眼下看來是要來一個狗血噴頭了,但沒有,沒有。她只是翹起一根手指頭,讓他乖乖閉嘴,開啟她的手包,掏出他留在依西家中的一套畫廊的鑰匙,一言不發地遞給了他,然後頭也不會地就走了,遠遠地走向南邊的聖米歇爾橋。
呆呆地怔了五秒鐘之後,姆努斯肯也上了路,朝北走上了交易橋。
見天色將近傍晚,姆努斯肯便像往日那樣在十九點鐘關上了畫廊的門,夜幕即將降臨,從地球的這一部分看過去,太陽已經看不見了,只留下一片十分明淨的灰藍色天空,天空中央遠遠地滑動著一架飛機,接受著從地面上已經無法覺察到的最後一絲陽光,劃出一道鮮亮的玫瑰色直線。姆努斯肯又紋絲不動地呆了好一會兒,朝街上瞥了 一眼,然後,邁開步子走起來。這一帶的商人都像他一樣拉上了各自店鋪的鐵窗簾。對面工地上的工人同樣也下了班,離開之前,小心謹慎地把起重機的吊臂調整在順著當夜風向的位置上。在附近高大的公寓樓的牆面上,兩個窗戶中就有一個被拋物線狀的天線堵塞著:有陽光照射的時候,那些拋物線應該能把它阻擋在外面,相反,它們接收著專門提供給電視的圖象來代替太陽光,於是,電視機就這樣代替了窗戶。
他漸漸地離畫廊越來越遠,突然,在街盡頭顯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影,那輪廓於他是那麼的熟悉,但是,在他認出埃萊娜來之前,時光還是溜走了一小段。姆努斯肯已經不是第一次不能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在醫院中就發生過,當她走進病房時,他就曾感受過這種同樣的反應緩衝時,每一次,他心中都明白那是她,但同時每一次卻都不得不重新構建出她本人,一切從零開始,彷彿她的線條不會自動地組織成一個整體。然而,這些線條確實美麗動人,比例和諧,這是毋庸爭辯的,姆努斯肯可以分別地欣賞它們,但是,它們之間的關係卻在不斷地變動,永遠也無法真實無疑地導致同一張臉孔。
它們老是處於一種不穩定的平衡狀態,彷彿它們之間的關係是動盪不定的,人們甚至會以為,它們在永不疲倦地移動著。每一次她重新看到埃萊娜,都覺得眼前的她已經不完全是同一個人。
埃萊娜是偶然路經這裡的,毫無預料,也毫無準備,姆努斯肯邀請她去喝上一杯,便重新開啟了畫廊的門。
然後,姆努斯肯一面去他的工作室尋找清涼的香檳酒,一面打定主意,這一回非得像上一門課那樣耐心細緻地把埃萊娜的臉好好研究個夠,非得一勞永逸地掌握它,排除由它引起的困惑。
但是,他的努力又一次泡了湯,因為在今天,埃萊娜第一次化了濃妝,這便改變了一切,把一切弄複雜了。
因為,化妝在裝飾了那些感覺器官的同時,也遮掩了它們,至少,不妨說吧,遮掩了那些具有多種功能的感覺器官。嘴巴,比方說,就有多種功能,它要呼吸,它要 說話,吃飯,喝水,微笑,喃喃自語,親吻,吮吸,舔舐,咬齧,喘息,嘆氣,叫喊,抽菸,裝鬼臉,大笑,唱歌,吹口哨,打嗝,吐痰,呃逆,嘔吐,唉哼,而現在,人們要把它塗描一番,以激勵它履行那麼多的高貴功能,這實在是下下之策。人們同樣還描眼圈,而眼睛是用來看東西的,它要表達感情,哭泣,閉上它可以睡覺,這同樣是高貴的。人們還塗指甲,而指甲則是雙手那巨大而又高貴的多種多樣的運動的第一號證人。
但是,人們並不為那些只提供一種或兩種服務功能的器官塗脂抹粉。耳朵不化妝——它只用來聽——人們只是給它掛上一個墜子。鼻子也不化妝——它只會呼吸,嗅聞,而且有時候它還堵塞不通——人們可以給它就如可以給耳朵配備一個鐲子,一顆寶石,一粒珍珠,或者,在某些氣候條件下,甚至一塊真正的骨頭,而在我們的氣候條件下,人們只滿足於給它撲一點點粉。但是,埃萊娜並不炫耀這些道具中的任何一種,她僅僅只是在嘴唇上抹了一點點被稱為寶石紅的口紅,在眼皮上塗了一 些從錫耶納的土地上漫步而來的黃脂粉,稍稍畫了畫眼線而已。在如今正在開香檳酒的費雷的眼中,這些將會把一切都大大地弄得複雜化了。
但是,不,這一切不會有時間把任何東西弄複雜了,就在這一瞬間,電話鈴響了起來:我是敘潘啊,我提前給你帶來了訊息,我想我找到了線索。姆努斯肯一把抓過手邊的一支鉛筆,一面全神貫注地聽著,一面在一個信封的背面記下幾個字,然後對司法警官連聲道謝。沒什麼,敘潘說,這是憑運氣。我們跟西班牙海關的關係不錯, 他強調說,在那邊的憲兵摩托隊中,有我一個朋友,是個卓越的同行,他為了這樁案子額外地做了一次跟蹤。你瞧,這就是人們所謂的警察間的戰爭。隨後,姆努斯肯剛剛掛上電話,就哆嗦著手,顫巍巍地倒滿了兩杯酒,滿得全都溢了出來。我得很快就走,他說。在走之前,你和我,我們倆或許終於可以為了某個什麼來乾一杯。
無論是走高速公路還是走國道,無論是從亨達埃還是從貝荷比穿越國界,你如果要去西班牙南方的話,都必須經過聖塞瓦斯蒂安這個海濱城鎮。姆努斯肯穿過了陰沉沉的工業區之後,沿著一排排令人感覺壓抑的佛朗哥時期的建築物行駛著,正當他不時詢問自己到這裡到底幹什麼來了,忽然一下子,完全沒有預料到,他的車子就已經進入了這個以豪華的海濱浴場而聞名遐邇的大城市。城市坐落在一個狹長的半島上,兩面有一條大河和一座山,那山分割出了幾乎完全對稱的兩個海灣,這雙重的凹 口劃出了一個大致上的希臘字母 Q 形,一個女人的胸膛,挺入到陸地的內部,彷彿是兩個海洋的胸脯,被西班牙海岸穿上了緊身衣。
姆努斯肯把他租來的汽車停在主海灣附近的地下停車場中,然後就下榻於市中心的一個小旅館。在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裡,他閒逛在寬闊的大街上,那寧靜的、空氣新鮮 的、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邊上矗立著或明亮或昏暗的樓房的大街上,也閒逛在狹窄的小街上,小街同樣也得到認真地清掃,陰暗而又短促,邊上則是狹窄得幾乎有些 神經質的樓房。宮殿和豪華賓館,橋樑和公園,巴羅克式的、哥特式的、新哥特式的教堂,嶄新的鬥牛場,寬廣的海灘,海灘邊上的海水浴療養中心、王家網球俱樂 部、卡西諾高階賭場。四座橋,一座更比一座輝煌,橋面上鋪著細石,構成一幅幅鑲嵌畫,邊上則用石子、玻璃片、鑄鐵點綴成花邊,還裝飾有白色和黃金色的方尖 形的紀念碑、鍛鐵的反射鏡、獅身人面像、鐫雕有王家花體字的小塔。從上游流下來的河水是綠顏色的,衝入海洋時便轉化為藍色。
姆努斯肯常常在這些橋上徘徊,但更 為經常地,卻是漫步於沿著貝殼狀的海灣鋪設的散步道,海灣中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島,正好位於海灣的中央,上面矗立著一個小小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