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氣固然是出了,可天津也呆不住了。林謙和韓大偉透過一層關係直奔上海,繼續他們的店員生涯。
林謙和韓大偉這次投奔的地方是上海馬玉山糖果公司。說實話,林謙本來是不想去這家公司做事的,道理很簡單,馬玉山糖果公司的創辦人馬玉山是廣東人,馬玉山糖果公司裡面的廣東人所佔比例也不小,天津這一遭林謙吃了廣東人的苦頭,對這些人的所作所為是心有餘悸。可生計要緊,不賺錢千辛萬苦的從山東老家跑出來幹啥?他和韓大偉擠在火車裡的時候,林謙的腦子亂哄哄的。
韓大偉不僅扔下自己的活計跟著林謙南下,而且還搭了兩張火車票在裡面,就衝韓大偉這種哥們義氣,林謙也不能拖後腿說不去啊。說起韓大偉這人,林謙從心眼裡感激他,可老趙有個毛病,就是太喜歡跟女人扯蛋。就是眼下,他們哥倆下一步還不知道究竟如何面對大上海時,韓大偉的眼珠子便又開始走神了。
過了一會,織毛衣的女人對面有個座位空了出來,女人用腿一橫,愣是把這個位置給佔住了,然後用眼光瞟了韓大偉、林謙一下,韓大偉多機靈啊,馬上就坡下驢的坐下了,然後用修正了的山西級別的普通話說謝謝。女人莞爾一笑,不言語。林謙還接茬站著,他就知道老趙的老毛病又犯了。果然,韓大偉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女人聊著。女人問他們去哪兒,韓大偉說是去上海做工。女人又問是哪一家,韓大偉就實話實說是馬玉山糖果公司。女人又是微微一笑,繼續打著毛衣。兩個人一來一往的越說越熱鬧,女人的笑聲也開始此起彼伏,韓大偉的臉上也開始變得油汪汪的了。等到了下車時,韓大偉心甘情願的接過了女人手裡拎著的一個鐵皮箱,當起了這位手裡不停織毛衣的女人的小跟班。
女人給了韓大偉、林謙一小卷鈔票,讓他們叫輛黃包車把鐵皮箱送到一個指定的地方。女人給出的錢除開僱黃包車還有餘份兒,韓大偉自然滿口答應。林謙卻不怎麼願意,可也不好說什麼。林謙、韓大偉按照女人交待的地址跑了去,給等在那裡多時的便探抓個正著,上海灘還來不及多看兩眼的林謙、韓大偉就此被帶進了局子裡。
舊上海的警察局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新進來的嫌犯,只要看看沒啥來頭就先打一頓再說。這種下馬威的傳統其實是來自於滿清。打人之前先用麻包給裹上,讓你看不見是誰。打人的工具分兩種,一種俗稱“蟒鞭”,就是用牛皮條做成的,鞭梢有個硬疙瘩,那個硬疙瘩要是掃在肋骨上,肯定是內傷。另外一種是橡膠輥子,這種棍子打人外表看不出來,裡面就慘了。嫌犯先給剝光衣服,然後滾進麻包,再然後就是一通暴打。打完以後,警察讓你說啥你就說啥。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美國的洛杉磯警察局被曝光說警察也曾用這種辦法對付過嫌犯。可見,文明的進步的歷程還是非常漫長的。
林謙都快哭出來了,不是怕,而是覺得冤枉,這叫什麼事啊?火車上搭上這麼個女的,下了火車就要挨一頓揍。這是上海嗎?改名叫上刑得了。韓大偉早蒙了,直給人作揖,那沒有用,只要你沒背景,警察眼珠裡看誰都是一堆肉。
警察這邊正準備動手呢,進來一個人,20多歲,帶著斜紋領章,問了林謙、韓大偉一句:“你們是山東來的?”斜紋領章是一種特殊標誌,歸屬部門叫做上海市警察局特種督察室,這是舊上海警察局內部的一個特務部門,所以,普通警察看見帶著斜紋領章的人都禮讓三分,惹不起。因此,這個年輕人一發話,那幾個警察也就停手了。韓大偉那邊早就泣不成聲了,林謙就回答了一句:“老家泰安上王莊的。”那個斜紋領章的警察一聽“泰安上王莊的”,馬上把眼珠子瞪圓了,反覆的看著林謙:“給你打聽一個人,上王莊有個王德發你認識不?”林謙說:“那是俺大爺。”斜紋領章又問一句:“你叫什麼名字?”林謙回答:“俺叫王哲讓。”斜紋領章大喊一聲:“你是騾子?”林謙抬眼一看,這人誰啊?知道我小名。
叫出林謙小名的這位佩戴斜紋領章的警察就是當初被走水的土匪一把刀、二把刀兄弟給擄走的吳嫂的大兒子劉天程。他怎麼跑到上海來當警察了呢?雖說舊社會警匪一家,可角色轉變如此之快,還真是有點說來話長。劉天程被慣匪一把刀他們擄走不久,這股慣匪就因為綁架一位富商的女兒給官府盯上了,再不久,一把刀、二把刀兄弟就給官府拿下直至正法。劉天程雖然是脅從,也給重判,多虧了一位叫做袁筱南的人把他給搭救下來,帶在身邊。這位袁筱南是幹什麼的呢?他是一位策士。民國時代的中國跟歷史上的五代十國比較相近,江湖策士登堂入室,有的成為豪門清客,有的則是軍閥謀主。這位袁筱南則是後一種角色,他又是誰的謀主呢?他是貴州軍閥袁祖銘的入幕之賓。
袁祖銘號鼎卿,1889年6月9日出生於貴州省安龍縣,他的先祖靠著鎮壓貴州各地農民起義起家,自辦團練,世襲團總。1907年3月,袁祖銘考入貴陽市貴州陸軍小學第二期學習,袁筱南和他是同窗好友,兩個人訂交就在那時。1909年,袁祖銘與袁筱南同時報考湖北陸軍第三中學,袁祖銘這個人不喜歡學習,自謂亂世用武,學而無用,所以,未被錄取,袁筱南則榜上有名,兩人暫時分別。袁祖銘回到貴州以後,受到貴州同鄉黃文華的器重。“武昌起義”爆發,貴州立憲派也蠢蠢欲動,黃文華擁戴舅舅劉顯世就任貴州陸軍第四標標統(團長),掌握軍權。黃文華本人擔任管帶,袁祖銘被提拔為督隊官(副管帶)。從此,袁祖銘攀附上了劉顯世、黃文華舅甥這條大船,平步青雲。1917年護法戰爭啟動,孫中山秘密委任黃文華為黔軍總司令,黃文華只說給了胞兄王伯群和袁祖銘知道。然而,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身在貴州的劉顯世多少聽說了一些,黃文華本非池中之物,多年以來輔佐劉顯世已經尾大不掉,劉顯世就此忽然提拔袁祖銘擔任黔軍第二師師長,牽制黃文華。黃文華一旦得知這一訊息,怒氣沖天,以整肅隊伍為名,解散黔軍第二師,調任袁祖銘為黔軍總司令部總參議,坐了冷板凳,王、袁二人從此失和。
黃文華力求推倒劉顯世,但又不願揹負罵名,畢竟劉是王的親舅舅兼叔岳父,就暗中指使自己的妹夫何應欽、親信谷正倫(人稱“國民黨憲兵之父”)倒戈一擊,自己則東去上海,扮成在野閒人的模樣。黃文華走前顧慮到袁祖銘為人狡悍,不易擺弄,就把袁祖銘一道裹挾到上海。袁祖銘到了上海,除開吃喝嫖賭再無任何事情可做,閒暇之際不意遇到老友袁筱南,向老友傾吐心曲。黃文華秘密監視袁祖銘已經到了令袁無法忍受的地步,袁祖銘生性好嫖,黃文華竟然派人長年臥在妓院,與袁共同起居以便察言觀色。袁筱南對袁祖銘說,原貴州參議長張彭年的老哥張協陸慘死黃文華手中,張彭年寓居上海,一直準備殺掉黃文華為乃兄報仇。袁筱南與張彭年的親信何壁輝相當熟悉,可以代為聯絡,先找一條脫離黃文華的路子,然後尋機借刀殺人,只有殺了黃文華,袁祖銘才有出頭之日。
兩人說定以後,由袁筱南出面聯絡何壁輝乃至張彭年,雙方一拍即合。袁祖銘在張彭年、袁筱南的策劃下,得以在1920年順利北上到達北京,與張彭年事前聯絡好的財政總長潘復會面。潘復字馨航,相貌堂堂卻喜歡狂嫖濫賭,同袁祖銘相見恨晚,潘覆上稟國務總理靳雲鵬,補充袁祖銘大洋二十萬元,快槍三千支,並照會兩湖巡閱使王佔元撥發一旅人馬作為袁祖銘“定黔”所需。袁祖銘這邊安排一妥當,袁筱南、何壁輝等人在上海就開始盤算對黃文華動手,他們很快摸清黃文華最喜歡去的地方叫做“一品香”,袁筱南讓何壁輝買通一品香的人,安排了兩間靠窗的房子,讓殺手住了進去,隨時關注黃文華的出沒。此時,已經有貴州同鄉跟黃文華打過招呼,說是有人準備暗算你,黃文華少年得志、自予予雄,並不把同鄉的警示放在心中。1921年3月16日這一天,黃文華的胞兄黃伯群(後任國民政府交通部部長)來電話說李烈鈞到了上海,盧永祥的兒子盧小嘉做東,一定要請黃文華到場,黃伯群為了保險起見專門派車來接黃文華。黃文華前腿剛一跨出一品香的大門,袁筱南、何壁輝買通的殺手的子彈就直射黃文華要害,只兩槍便把黃文華當場打死。
黃文華是名人,當街被打死,這在上海灘是頭等大新聞,地方當局當然要嚴加緝拿兇犯,可是,何壁輝等人事前用心縝密,愣是半點破綻找不到,再有,袁筱南早就安插劉天程進入上海市警察局特種督察室,內中曲折也已然熟知在胸。黃伯群痛失胞弟,發誓要殺袁祖銘、張彭年。可惜的是他並不知道幕後真正運籌這件事的江湖策士袁筱南的絕大功效,而這一巨大的人情在幾年後落到了林謙的手中,成為林謙發跡的關鍵之處,這是後話,暫且不說。
劉天程把林謙扶了起來,哥倆都掉了眼淚,多少年不見了,多少心酸事都要說啊。可眼下不行,林謙還光著呢,劉天程讓人把林謙的衣服給找到穿上,韓大偉也給放了。劉天程先給林謙、韓大偉安頓一下,晚上專門找個地方給這哥倆壓驚。飯桌上劉天程一說,林謙、韓大偉這才知道為啥要抓他們倆,合著這麼天以來,上海警方瞭解到一批毒品要運到林謙他們送貨的地方,就在那裡蹲坑死等,沒想到等來的不是毒梟,而是林謙、韓大偉這倆“土鱉”,要不是給劉天程遇上,這哥倆可能就做了替死鬼了。韓大偉給劉天程描述了一下火車上碰到的那個女人的模樣,劉天程說這個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們要抓的販毒的首犯之一,至少也是重要知情者。
由於有劉天程的關照,馬玉山糖果公司的掌櫃對林謙、韓大偉客氣多了。林謙也是吃一塹長一智,保持好人緣的同時還不能太露痕跡,以免被人嫉妒,遭人暗算。這種低三下四、左右逢源的店員生活給林謙日後的處事風格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林謙他們到上海的這一年,中國正陷入空前的混亂之中。北方的直系、奉系兩大軍閥系統矛盾日益加深,劍拔弩張已經自不待言。而南方各省也混水摸魚,各爭雄長。上海作為近現代中國的一面鏡子,折射出來的醜惡與腐朽讓林謙“大開眼界”。
舊上海小東門有個飯莊,名字叫德興館,經營本幫菜,口味有些偏於油重厚味,講究點的海上聞人一般是不去的。德興館的生意清淡的主因還不在於此,而在於它的地理位置,它處在法租界和華界的邊緣,法租界在這一區域設定了鐵門,一旦遇到緊急情況,馬上落下鐵門,斷絕交通,這樣一來,德興館的生意大受影響。三搞兩搞,生意就維持不下去了,怎麼辦呢?換人。老闆換成了一個叫吳全貴的主兒。這哥們上來以後,果然有了起色,什麼起色呢?警察局和巡捕房的人來吃飯的多了,而且吃了還不一定給錢,可就這樣,德興館非但生意不落,反而看漲。劉天程在週末時就帶林謙、韓大偉來這裡開葷。哥仨一邊吃一邊聊,不防外面有了汽車的響動,跟著走進來兩三個彪形大漢,徑直走到劉天程他們桌前說:“你們到一邊吃去,這片我們包圓了。”嘿,劉天程穿著警服呢,還帶著斜紋領章,這行頭上海人應該能看出來啊。韓大偉自從有了劉天程撐腰以後,脾氣也見漲,他先竄了:“怎麼著?沒看見吳大警官在這兒嗎?”彪形大漢抬手一扒拉:“愛誰誰,趕緊讓道。”說話間,外面眾星捧月似地進來一個矮胖的男人,矮胖的男人臉上布落著星星點點的麻子,麻臉男人一左一右跟著兩跟班,一男一女。德興館掌櫃的吳全貴不知道啥時候已經衝出來了,站在麻臉男人面前直哈腰,對男跟班一臉客氣的說:“祥哥,都準備好了。”然後又給那個女的拋了一個笑臉:“姍姐,您好。”麻臉男人不摘墨鏡,走到預先安排好的桌面,店裡的夥計都給讓開了,就是吳全貴帶著二掌櫃、三掌櫃一起忙乎。林謙拿眼睛直瞟劉天程,那意思是說怎麼回事啊?這都什麼人啊?
劉天程馬上就明白了,遇見“高人”了,而且他也知道眼前這位“高人”別說他一個佩戴斜紋領章的惹不起,就是淞滬警察廳廳長也得甘拜下風。吳金貴抽空走到劉天程跟前,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老闆在這兒,老弟今天的賬面都算哥哥我的了,回頭再說。”劉天程當然明白了,趕緊走人吧,拉著林謙、韓大偉就往外走。可是,這韓大偉不老實,還回頭看了幾眼,這一看不要緊,他發現麻臉男人身邊的女跟班就是火車上織毛衣的那女的,他大聲的對劉天程說:“吳大哥,那女的,就是那女的給我們的地址。”他這話把那邊桌上的人也給驚了,特別是那個女跟班,特別的往林謙、韓大偉這邊望了一眼,就這一眼,彼此都愣住了。
林謙也認出來了,雙方對視片刻,女人無言,劉天程拉著林謙、韓大偉趕緊離開了,回到住處,劉天程才告訴這哥倆,今天碰到的這位麻臉男人,不是別人,而是大名鼎鼎的“麻皮榮”——黃金榮。
德興館的新掌櫃吳金貴是黃金榮的徒子徒孫,跟在黃金榮左邊的男跟班是黃金榮的三徒弟兼廚師馬祥生,人稱“祥哥”,跟在黃金榮右邊的女跟班是黃金榮兒媳婦李志清的親隨金秀影,人稱“姍姐”。黃金榮早年入贅葉家,娶了葉桂生,葉桂生年長黃金榮,為黃金榮出道賣力不少,人送外號:“阿桂姐”。黃金榮與葉桂生生有一子,十七歲時病死,剩下一童養媳名喚李志清。1930年,黃金榮建造黃家花園,葉桂生楞叫黃金榮改名為“葉家花園”,黃、葉由此鬧掰分居,黃金榮與七姨太、露蘭春均有染,家政統一交給李志清打理,外人因此傳出黃與李志清關係曖昧,未審真偽。
黃金榮出身寒微,肚皮裡曾經油水很少,因此特別貪戀重油厚味的東西,德興館的砂鍋獅子頭、紅燒桂魚最對黃的口味。所以,吳金貴盤下德興館以後,黃金榮每每光顧。而只要黃金榮一到場,德興館內外如臨大敵。今天給劉天程他們三個趕上了,韓大偉雖然在天津碼頭見過各類混混、流氓,可上海灘流氓的“譜”擺出這麼大,倒是第一次見到。
劉天程聽完韓大偉、林謙的追述以後,特別是描述了金秀影在火車上的所作所為,倒吸一口冷氣。林謙、韓大偉按照金秀影交待的地點送去那個皮箱裡面除了換洗用品之外,再無任何違禁品,更別說毒品了。這明擺著就是金秀影聞到了什麼味道。而黃金榮包娼包賭、大肆販毒的劣行,上海警界無人不知,也無人敢管,為何這次目標獨獨鎖定金秀影?誰不知道金秀影跟李志清的關係?誰不知道李志清與黃金榮的廣西?有些話,劉天程已經不便跟林謙、韓大偉兩個人說了,只是囑咐他們最近千萬不要出門,不要跟生人隨意來往,就在店裡小心侍候生意就是。
過了一個月,林謙、韓大偉哥倆懸著的一顆心多少可以放進肚子裡了,沒人找他們麻煩。忽然有一天,店裡來了個電話,是黃金榮家裡打來的,點名叫韓大偉、林謙給送去一盒水果蛋糕和一大包菊花軟糖。掌櫃的當時就“毛”了,趕快把林謙、韓大偉給叫來:“怎麼你們跟黃家認識?”林謙馬上就想到是金秀影那檔子事了。又不便跟掌櫃的細說,就胡亂謅了一通,掌櫃不放心的交待:“你們可是要萬分小心,黃家那不是鬧著玩的,你們兩個外鄉人稍有差池,連帶著我們小店也跟著完蛋。”林謙、韓大偉連連答應,他們倆現找劉天程也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去了黃家,是死是活也都認了。
出面找他們的果然是金秀影。此刻這個女人已經不再是火車上那個打毛線的女人了,她白淨的臉皮上不陰不陽,嘴裡輕吐著瓜子皮,半瞭半看的掃視著林謙和韓大偉,過了片刻,這才全部露出笑意:“你們兩個人還算上道,上次的事讓你們受驚了,本來我跟少夫人說了要給你們壓驚的,不過,遣將不如激將,眼下就有一樁讓你們白落一筆錢的好事,看你們敢不敢做了。”林謙、韓大偉忙問是什麼事?金秀影說你們不用打聽,下午跟著我一起走就是了,到了地方機靈著點,有你們的好處。午飯是在黃家開的,林謙、韓大偉吃的不多,心裡惦記著下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