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子寬站在自家屋子的陽臺上,瞪著樓下自己那輛本田雅閣的車牌發愣,車牌尾號是926,這是他的生日,也是今天。那輛賓士敞篷他讓阿卡趕緊處理掉,太惹眼——他知道阿卡做事的風格,一向乾淨利落。小青那輛本來是銀灰色的兩門Mi
i在夕陽中逐漸褪成金黃色,閃閃發亮,與周圍火紅的彩霞輝映著,融匯在周圍方圓百里內的同樣背景中,勾畫成九月末的仰光市黃昏景象。
半晌,他舉起手中的啤酒罐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後順手用力一捏,將不成形了的鋁罐扔進一個紙盒箱裡,轉身進了屋子。這個兩房一廳的公寓裡一片凌亂。小青雖已下班但還沒有回家,牟子寬重重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順手拿起一張報紙胡亂掃了一下,再隨手一扔。然後半身躺下,頭枕著沙發墊,用遙控器開啟電視,首先跳出來的是仰光本地新聞,還在報道加油站爆炸事件。先是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然後是那張熟悉的衰老的面孔,雖然戴著黑邊眼鏡卻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後面那雙神經質的眼睛,就是那個已經看了八年了的塌鼻子女主持人一口緬甸腔英語,“Afte
the b
eak, we’ll talk to the fo
&ne
local police…”。
“傻蛋!”牟子寬一按遙控器,轉到下一個臺,正在播放泰國足球超級聯賽。牟子寬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正對了他的胃口,他是個資深球迷。才看了不到五分鐘,電話響了。他順手抓起無繩電話,“Hello?”
對方很顯然從他的聲音意識到撥錯了號碼,“Oh so
y, I called the w
o
g
&nbe
!” 電話掛了。他閉上眼睛,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爬起來,坐在電腦前,點選了一下“se
d a
d
eceive”, 什麼也沒有。
自從那次他被鄭家僱傭到素貼山尋機搶奪林金榮的箱子之後,雖然交了差,但是他心裡很明白,以鄭家的陰狠與毒辣,他們早晚會找上門來。因此他很快地從蘇梅島搬到了仰光。以前想著的是年紀大了,就在蘇梅島養老,和小青終此一生,也不失為一件美事。但現在看來,連這個都快成了一種奢望。
來仰光後他時常搬家,長的話不到一年,短的只有三四個月。小青曾經很不解,被他以特別的理由搪塞過去了,好在這個女人特別簡單,對自家男人的事從來不喜歡刨根問底。自從搬到這個地方,家裡的電話幾乎很少響過。牟子寬除了三眼和阿卡等幾個貼心跟班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偶爾去去黑狗乾的火鍋店,就是跟自己的以前在東方藝術學院的博士導師“老闆” 傅叢嵩及其他個別要好的同學有些交流,他幾乎就是在自我封閉地生活著。對他來說,每天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就是拿出那幅自己偷偷換掉的《八十七神仙卷》,一個人欣賞,有時候一看就是一天。沒有人能夠想到,他一個堂堂的中國藝術頂級學院的高材生,因為家庭的原因先是到了越南,再次流落泰國後,竟然混到了警界。在警界又因宋江式的仗義不得已跌回凡間,成為一名底層的造假畫家。
這些年他為邊緣人士偽造過支票,畫過假鈔,也參與過很多次古畫作假,慢慢地有了一點積蓄,也因為認識了小青,這才安定下來。他自己也沒想到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能成為《八十七神仙卷》這幅國寶的擁有者。性格即命運吧,可自己算是男人中的上乘品德,不知怎麼搞的就是這顛沛流離的日子。以前年輕時聽導師講起這幅畫的傳奇經歷,當時真的是血脈賁張,熱情澎湃,恨不得馬上見到真跡,見到大師。但是真的看過這幅畫後,他才明白,真正的藝術瑰寶,在於內斂,在於百看不厭,一詠三嘆。他剛才想收看的就是導師和同學的電子郵件,特別是導師有時候提到的那些瑣碎的家事。傅老傅老,自己年紀上來了,老師也老了。
百無聊賴。他穿上外套,抓起茶几上的車鑰匙,“砰” 地帶上房門。
從家到小青上班的地方其實只有十五分鐘的車程,可平時這裡的主要公路經常塞車,十五分鐘的路有時候得爬上半個小時才能到。今天是禮拜五,正好是晚飯時間,路上的車非常多。實在是堵得心煩,他先把車開進一家麥當勞的外賣車道,要了個巨無霸套餐,然後驅車直奔海邊。剛剛還夕陽燦爛的天空已經罩上了一層烏雲,天快黑了。
自從結婚之後,牟子寬把幾乎一半的業餘精力用在網上聊天和瀏覽各種中文論壇上。可是家裡上網畢竟還是不太方便,而且容易留下痕跡。他曾經不斷地升級和下載各種駭客軟體,最後發現實在是太費錢了,幾乎每三個月就有新的技術出臺,搞得他疲於奔命,最後決定放棄。現在他家的電腦用的是區域網,速度奇快自不必說,網上泡煩了,自己還可以研究研究電腦作畫。
當他的車駛入海邊停車場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停車場裡一片空曠,看不到一輛車。他把車停在最靠近大海的車位,跳下車,隨手重重地甩上車門。正要扭頭往海邊走的時候,突然覺得在離自己不遠的角落裡還停著一輛車,仔細看看,這是鄭煌的。一輛純黑色的柯尼塞格跑車,連車牌都沒變。怎麼今天這魔頭也來了?牟子寬雖然並不怕他,但也不禁有些詫異。
他知道的鄭煌也是經歷豐富,十本書也寫不完的精彩。他們兩個是因畫結緣,如今又因畫成仇。牟子寬今年差不多也快五十了,但鄭煌雖然自稱跟牟子寬的父親同年,但牟子寬也是跑過江湖的辣條子,自然不肯相信。鄭煌以前曾在美國薩凡納藝術與設計學院讀藝術設計,剛畢業的時候卻突然決定去當兵。他出生的時候美軍剛剛捲入越南這個大坑,對他來說也許是緣分吧,他又自願報名去泰國海軍,中間被派回美國受訓過幾次,直到後來從這個裡面完全拔出來為止。不過鄭煌從來不提自己在軍隊裡和美國幹過什麼。回國後,鄭煌以“特殊人才”的身份回大學執教朱拉隆功藝術系,從助教開始,然後一發而不可收拾,一直到系主任。年紀輕輕的他最多的時候任教三所大學,已經是全泰國美術與藝術方面的權威之一了。他願意接受朱拉大學的聘任,除了學校本身的名氣,據說也跟一些美國博物館及歐洲頂級藝術畫廊有關,但這個牟子寬也只是聽說而已。鄭煌雖然不太願意提起自己的過去,但是人並不古怪,對人相當友善,風趣健談。雖然現在自己瞭解到他的本質後看清了一切,但那時還是非常有迷惑性的。直到現在絕大多數人還是被他身上的光環迷惑,分不清真實與虛幻。鄭煌的衣著也很有品位。據說系裡有些女生對他有一種特殊的好感,如同後來好萊塢女星對著名導演和製片人所有的那種好感一樣。但是沒幾年,他就辭去一切教職,回到家鄉蘇梅島隱居起來。很快他的弟弟鄭炫就以地產開發商的身份初入江湖,並且所向披靡,實力和財富指數型飆升。
牟子寬遠遠地觀察著鄭煌的座駕,燈黑著,門關著,很久都沒有什麼動靜。他覺得奇怪的是,既然車門是關著的,裡面似乎也沒有開燈,但他總感覺裡面有雙眼睛盯著自己。難道車裡真的有人?會不會就是他本人?正當牟子寬疑神疑鬼的時候,忽然遠處海邊傳來一聲驚呼,緊跟著好像是有人呼救的聲音。他來不及多想,便本能地朝著海邊奔去。
海邊黑乎乎的,但似乎除了海浪,又聽不到還有什麼其他聲音。牟子寬開啟手機的亮光手電筒,只能看到附近一點距離,遠處還是一片漆黑,只有從遠處大樓裡透過來的燈光還依稀能讓牟子寬辨認出東南西北。他扯著嗓子喊了幾聲,四下無人應答。他到處走著看了一下,一切照常。一個巨浪“啪”地一下打了過來,差點把他捲入海里。
牟子寬只能遠遠地走開。走著走著突然看到一間鐵皮屋子,像是白天海灘上的零售攤販臨時搭建的專用房間,門也是關著的,看不出有人在裡面。牟子寬走過去推了一下門,門鎖著。大概剛才是自己認出了鄭煌的座駕,心中一直狐疑不定,他現在有點草木皆兵。他脫下T恤,把自己的頭罩住, 然後狠狠地踹了一下屋子側面的小門,門踹開了,他收不住勁,差點摔了一跤。
進到屋子,他用手機一照,駭然大驚,牆壁上竟然寫著不少看上去好像是恐嚇自己的標語:偷竊者必被捉!還有一條是“快回家看看吧!”這些標語都是中文書寫的,對不認識漢字的緬甸人來說就是天書。
因此牟子寬心裡非常吃驚,連忙退了出來。心想不妙,發足朝自己停車的位置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