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解放後,已經當了師長的孫德彪果然給我找了個女人,同樣也答應過給我找老婆的上官雄已經當了軍長了,我很難見得到他,也不知他還記不記得當時說過的話。
那個女人十分年輕,長得也算標緻,我卻沒有要她。
孫德彪十分惱怒:“麻子,這樣的女人配不上你?”
我搖了搖頭,不說話。
孫德彪說:“你是不是看不上她,你說,我再去給你找別的女人,你要願意,我找一個排的女人站在你面前給你挑!”
我笑了:“師長,你以為是在騾馬市場挑牲口呀!”
孫德彪陰沉著臉說:“那你說,這是咋回事?”
我沒有辦法,就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我真實的想法是回湘江邊上的雷公灣去找馮家父女,然後在那裡紮根,再也不跑了。孫德彪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嘆了口氣:“原來還有這一段,看來我還是不瞭解你啊,你小子心裡埋藏了太多的秘密!你去找他們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你一定要給我回來!如果找到他們,你把他們都帶回來,婚禮我給你辦,如果找不到了,你也要給我趕緊回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流落江湖!”
我有些為難:“這——”
孫德彪瞪起了眼睛:“別給我支支吾吾,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不見你回來,就以逃兵論處!你跑到哪裡,我都會把你抓回來槍斃的!聽清楚沒有?”
……
我回到了雷公灣,發現物是人非了。馮三同父女家的房子,我曾經棲身過的地方,已經變成了斷牆殘垣,長滿了荒草。湘江水卻還在流淌,發出千古不變的嗚咽。我恍如隔世,心裡也長滿了荒草。我面對著湘江,野狼般嚎叫。不知道馮三同聽到沒有,也不知道馮秋蘭聽到沒有,更不知道張宗福他們聽到沒有。我去古嶺頭的江邊憑弔完張宗福他們後,開始穿山越嶺尋找馮家父女,可我沒有找到他們。看兩個月的時間快到了,才懷著悵惘的心情匆匆趕回部隊。
2
我這一生,好歹也出過國。沒有找到馮家父女,本來我想離開部隊,回長嶺鎮打鐵去的,可聽說要入朝打仗,就是我想走,孫德彪也不會讓我走的。他對我說:“麻子,軍人的價值就是打仗,難道你不想打仗?這回打的是美國佬,你想在美國佬面前當逃兵嗎?不能吧!我答應你,等沒有仗打了,我就放你,你願意到哪裡就到哪裡,我不攔你!”就這樣,我就跟著他去了朝鮮。
誰都知道著名的上甘嶺戰役,那時我是老虎團三營二連的一個排長。老虎團一排的排長犧牲了,孫德彪就把我從師部警衛連下到了老虎團。當時我們老虎團奉命去支援上甘嶺的兄弟部隊。團長在動員大會上說,這個仗事關重大,就是影響整個朝鮮戰爭的停戰問題。打好了這一仗就可以很快停戰,打不好戰爭就要拖下去!我們只能打好這一仗!就是剩下一個人,我們也要陪美國佬打下去!上官軍長說了,所以人都要上,連隊打光了,機關也要上!哪個連隊把山頭打下來,又能堅守24小時的,全連集體記功!
老虎團和兄弟部隊的一個團,參加爭奪某高地的北山陣地。
大戰前,我總是不太愛說話。我也不會去想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我只是要儲存自己的體力,說話太多,也是很消耗體力的。那時我們每個人都要帶20枚手**,400發子彈,兩根爆破筒或兩枚反坦克**,還有槍和糧食,加起來有百把斤。我們排有個小個子四川兵,叫王中海。我看他一副瘦弱的樣子,就忍不住對他說:“小王,這百來斤的東西你背得動嗎?”他咬了咬牙,把那一百多斤東西背在了身上。我又說:“光背起來不行,還要跑的喲!”他二話不說,賭氣地跑了幾步。我說:“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他瞥了我一眼:“你們就知道瞧不起人!別人是志願軍,我也是,別人背得動,我也同樣背得動。”我被他的樣子逗樂了,在我眼裡,其實他還是個孩子。我對他說:“打仗時,你要跟在我後面,不要跑丟了!”
我們呆在坑道里,等待進攻的命令。
那天晚上,連長命令我,帶幾個戰士到前沿去熟悉地形。王中海非要跟我去,被我摁住了:“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我和副排長肖戰國帶了幾個戰士,朝前沿摸去。清冷的月光下,我們在山坡上穿插。回來的時候,不知道哪裡飛過來一顆子彈,擊中了肖戰國的後腦,緊接著,密集的子彈朝我們壓過來。我帶著戰士們回到坑道里,清點了人數,發現除了肖戰國外,還有一個戰士也丟在山坡上了。肖戰國的死,讓我十分難過,他總是拿出他女兒和妻子的照片給我看,問我女兒長得像誰,我要是說長得不像他,他就會用拳頭砸我的肩膀,大個子的他力氣自然很大,就是我這樣的人,被他砸一拳,肩膀也會一陣發麻。
又一個晚上,我還是帶幾個戰士出去熟悉地形。王中海還是要求跟我去,我看了看他,覺得他人小靈活,就帶上了他,但是我要求他躲在我後面。我們不知不覺就摸到了敵人的坑道邊上,那時天已經矇矇亮了,我們看到一個小坑道里,有幾個南韓士兵在裡面睡覺,我想起了肖戰國,心裡就有氣,我帶著戰士們就把這幾個南韓士兵給敲掉了。王中海一個人就打死了兩個南韓士兵,令我對這個小個子兵刮目相看。別的坑道里敵人發現了我們,就朝我們開火,要不是我們跑得快,我們都可能像肖戰國那樣犧牲。我們撤回了自己的坑道,這樣也把我們本來十分隱蔽的坑道暴露在了敵人的眼裡。敵人就封鎖了我們的坑道,我們只要在坑道口一露頭,子彈就會蝗蟲般飛過來。我們躲在坑道里,不敢出去,他們也不敢衝進來,就這樣僵持著。
這樣過了兩天兩夜,我們喝光了所有的水。沒有水,壓縮餅乾也難以下嚥,不吃不喝的,哪有力氣打仗呀,這樣下去,等我們接到進攻的命令後,也只能癱倒在坑道里。我看到坑道里三十多個戰士,他們的嘴唇因為焦渴冒出了白生生的泡泡。他們都用奇怪的目光注視著我,好像我就是水。我想說些什麼鼓舞士氣的話,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心裡想,什麼時候才能向北山陣地發起攻擊呀!就在這時,我看到王中海解開了褲子前門的扣子,掏出了他的命根子,往軍用水壺裡撒尿。撒完後,他就把水壺裡的尿往乾渴的嘴巴里倒了一點,他皺了皺眉頭。一個戰士問他:“好喝嗎?”他笑了笑:“好喝,真好喝!”說完,又喝了一大口。大家就紛紛效仿他,喝起了尿。然後相互問道:“好喝嗎?”又笑著相互回答:“好喝,好喝著咧!”
他們喝完尿後,又紛紛把目光投向我,彷彿在問我:“排長,你咋不喝尿?”我強忍著焦渴說:“我不渴,你們別那樣看著我!”其實我是怕把我那截命根子拿出來撒尿,讓他們知道我是個廢人!我那可憐的自尊在和焦渴激烈地搏鬥著。最後,我放棄了自尊,掏出了那半截命根子,像王中海他們那樣往軍用水壺裡撒尿。戰士們看著我,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只好解釋說:“這是在紅軍長征前的那場戰鬥中打斷的。”戰士們什麼也沒有說,還是那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好像我的解釋是那麼多餘,況且,在那殘酷的歲月裡,丟掉性命都成了家常便飯,打掉一截命根子算得了什麼呢?能夠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尊嚴!尿的滋味並不像他們說的那麼好,一股臊臭味,又鹹又澀。
數日,我們沒有水喝,最後連尿也喝光了。那是很殘酷的事情,不知誰抓住了一隻老鼠,把老鼠尿和血也擠出來分著喝,每人連打溼一點嘴唇都不夠。我們希望有更多的老鼠出現,也許老鼠也害怕我們這些殘忍的傢伙,都躲藏起來,怎麼也不敢露頭了。在這個時候,我不能讓士氣低落,就放棄了戰前少說話的原則,不停地給他們鼓氣,說些連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話,越說,我的喉嚨就越幹,冒著烈火。
還是王中海,在我實在講不下去的時候,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個蘋果,他笑著說:“大家看看,我給大家變出了什麼?”大家看到他手中的那個小蘋果,一個個眼睛發出了亮光。這小子哪來的蘋果?原來那天,朝鮮人民軍來慰問,帶了些蘋果來,一人發了一個,肖戰國當時自己沒有吃,把他的那個蘋果給了王中海,王中海也沒有吃,一直留著,到現在最關鍵的時候,他拿出了這個寶貴的蘋果。那個蘋果在大家的手中輪留轉著,每個人都象徵性地咬一點點,然後就傳給下面的人,蘋果從三十多個人的手中轉了一圈,連半個都沒有咬掉……
3
北山陣地爭奪戰,和松毛嶺、古嶺頭、雞公山、大王莊那些戰鬥一樣慘烈,同樣深刻地留在我記憶之中,即使到了耄耋之年,我也還能夠記得一些生動的細節。戰鬥打響後,我帶著三十多個戰士向北山陣地發起了猛烈的攻擊。我們排是尖刀排,承擔了打頭陣突擊的艱鉅任務。我將三十多個戰士分成了三個戰鬥小組,分頭向北山陣地撲去。
我們冒死往上衝,敵人的手**如雨般落下,我們也不停地往敵人的陣地上扔手**,爆炸的聲浪一波連著一波,密集的子彈如急風驟雨。我們這個戰鬥小組的戰士犧牲了不少。薛興旺一直跟在我的後面,我不時提醒他:“小王,小心敵人的手**!”他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話,也許真的聽不見我的話,我的耳朵裡只是手**的爆炸聲和子彈的呼嘯聲。突然,我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倒,我的四周有十多顆手**爆炸。我站起來,回頭看了看王中海,發現王中海就站在我剛才的位置上,剛才是他把我一把推開的,我不知道這小個子兵哪來這麼大的力氣。我發現他的左眼被炸瞎了,另外一隻眼睛也鮮血模糊,鮮血從那個眼窟窿裡直往外冒,那眼球吊在外面,還連著筋。我大喊著:“小王——”
這時,一個戰士朝他爬了過去。
那是他的班長薛興旺。
薛興旺的腿被炸斷了,還剩一層皮連著,血像洪水一樣往外冒。
王中海也朝他爬過去。他們湊在一起,相互問著對方的傷勢。王中海摸到了薛興旺的斷腿,趕緊拿出自己身上的急救包給他包紮上,暫時止住了血。薛興旺說:“小王,你的眼睛——”
我帶著另外兩名戰士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和敵人血戰,我實在分不開身顧及他們。
王中海從旁邊一個犧牲的戰友的身上摸到了一個急救包,把那隻掉出來的眼珠子塞回眼窟窿裡,自己包紮起來。薛興旺焦急地說:“小王,你看我現在怎麼辦?”王中海說:“班長,我先把你背下去,然後再上來給你報仇!”王中海低聲吼道:“不行!我就是剩下一口氣,也要和美國佬拼到底!”王中海想了想說:“班長,這樣好不好,我的眼睛看不見東西了,你的眼睛好用,我揹著你往前衝,你看到敵人就給我狠狠地打他狗日的!”薛興旺說:“好,就這麼辦!”
那時,我和那兩個戰士朝一個山頭上猛攻。不一會兒,我身邊的那兩個戰士也犧牲了。這時,我看到王中海吼叫著,揹著薛興旺朝山頭上衝去,薛興旺也吼叫著,端著轉盤槍,瘋狂地朝山頭上射擊,那情景使我也變得更加瘋狂了,也吼叫著朝山頭上衝過去。
山頭上已經不見了敵人,活著的撤到不遠處的陣地上去了,死去的敵人再也不可能爬起來抵抗我們了。前面不遠處的一個陣地上,連長和幾個戰士也還在浴血奮戰,我估計,我們連死得差不多了。我們排就剩下我們三個人了,除了我完好無損,一個腿打斷了,另外一個也變成了瞎子。山頭上是一片焦土,散發出硝煙和血腥混雜在一起的濃烈氣味。連以前挖好的壕溝都炸平了,山頭上是厚厚的一層虛土,風一吹,塵土飛揚,根本就找不到掩體的地方。王中海對我說:“排長,我們把敵人的屍體壘起來吧!”這是個好主意,我們就把敵人的屍體拖在一起,壘起了半人高的屍牆,我們就依靠這堵屍牆,抵擋敵人的反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