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謠把帶血的面具放在地上,向贏詩作出一個懇求的姿態。贏詩慢慢坐下,塗著丹蔻的手指,向她極其輕蔑地一指:“你沒資格跟我講條件。”
“我沒資格,可是她有。”墨謠抱著小白後退幾步,後背倚靠在帳篷一角,錦被掀開一角,露出小嬰兒的臉,眉眼間隱約跟蕭禎有些相似。
墨謠用手遮住小白的眼睛:“就算蕭禎沒有跟你說起過,你也一定調查過他的過往,該知道他父親那些忠心的家臣,犧牲了多少人留住他這一條血脈。蕭禎在秦國也有忠心的下屬,如果讓他們看見,蕭禎的骨血死在你的帳中,只怕你後半生都將不得安寧。”
手指掐進肉裡,贏詩知道墨謠不是在嚇唬她。楚人最重門第出身,為了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嬰孩,犧牲千百將士也不會覺得可惜。
眼睛轉了幾轉,贏詩妖嬈地冷笑一聲:“我可以撤走我的人,也可以讓你進去找他。可是你就算進山,也未必找得到他。就算找到他,他也未必活著。”
墨謠心頭驟松,覆蓋在孩子臉上的手,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生死有命,本來也不能強求。只要公主肯放我們進去,無論蕭禎是生是死,我都不會告訴旁人。”
贏詩果然依約撤走了她的人,墨謠焦急不堪,卻也只能一寸一寸地找。
天色漸暗,韓衝靠在山洞一角,陰冷、潮溼、飢餓……他好像又回到了四處流浪的小時候。不知怎麼,他忽然覺得那些急於擺脫的日子,其實並沒有那麼差,因為窮困,所以總是充滿了幻想。也許小謠正在某處找吃的,馬上就要回來了。
想起這些他就忍不住要笑,其實小謠很饞,每次找到吃的,總要在路上偷吃一點,可也只吃一點點,還是會把大部分留給他。小謠……一轉眼小謠都已經要為人母了……
意識開始有些渙散,兩天前他跟蕭禎分開,分頭留下記號,擾亂搜山士兵的視線。他跟蕭禎在一起時,就像兩個一點就著的火藥筒,總是話不投機。臨別前,他還憋著一口氣說,如果小謠進山來,誰先被小謠找著,就是天意,另外那個人以後不準再見小謠的面。
小謠……小謠……
是幻覺麼,他似乎聽見了小謠的聲音。韓衝支撐起身體,向外看去,目光越過一塊大石頭,果然看見墨謠抱著個小孩子,跌跌撞撞地一路走過來。襁褓那麼大,墨謠的身子那麼小,一切都那麼不協調。
“蕭禎,這是天意,你怪不得我……”韓衝自言自語,嘴角慢慢散開一抹笑意。
墨謠雙眼失神,連路都看不清楚,腳底不知道被什麼東西一絆,整個人向前撲去。快要倒地的瞬間,她把身子一側,用自己的手肘支地,護住錦被包裹著的小孩。
小孩子被嚇了一跳,發出幾聲微弱的啼哭。墨謠半跪半坐,輕輕搖著小孩子:“小白不哭,帶你去找爹爹,他是世上最好的爹爹。”反覆說了幾次,小孩子果然安靜下來,墨謠抬頭看天,呢喃著說了幾個字:“榛子……蕭禎……”
韓衝已經伸出去的手,默默地收回來。即使上天讓他先遇到小謠,小謠還是不屬於他。她滿心念著的都是蕭禎,那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親。
視線被溼鹹的液體模糊了,蟄得臉上的傷口一陣鑽心刺痛。韓衝這才想起來,他的面容已經完全毀了,現在只有一片醜陋的傷疤。這個樣子,會嚇著小謠的。
他想起第一次見著墨謠,她還只是個幾歲大的小女孩,身上髒兮兮的,只有一雙大眼睛,像清泉一樣。他還記得墨謠咬著手說話:“小哥哥,你長得比他們好看呢,我要跟你一路走。”
韓衝向後退去,躲進山洞深處的黑暗裡,山洞外的光亮裡,墨謠一度離他那麼近,近得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攔住她,可是終究還是慢慢走遠了。
墨謠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她幾乎以為要永遠這樣走下去,可是她不能放棄。再往前就要離開相山地界了,墨謠無意地往水面上一望,淺淺的水攤上,黑色衣袍一角漂浮在水面上。墨謠跑過去,石子沙礫劃破了她的腳,她都沒覺得。
那果然是蕭禎!他滿身都是血,俯身趴倒在水裡。從崖頂落下時,藤條減緩了韓衝下墜的力道,等到他自己跳下時,已經沒有人可以幫他。失血太多,他知道自己已經沒辦法走得更遠,肩頭的毒也沒辦法解,只能把半邊身子泡在冰冷的河水裡,延緩毒素蔓延。
玄武也很快趕來,兩人一起把蕭禎帶回去。坐在馬車上,墨謠顧不得他滿身汙穢,伸出雙手環抱著他。
玄武提早送信給金鷹衛,半請半迫,把郭淮帶到城中等著。濃稠的湯藥灌下去,蕭禎才恢復了一點意識,睜開雙眼,正看見墨謠紅腫著眼睛,坐在床榻邊。
“小謠……”蕭禎一時忘了身在何方,平日裡隱藏起來的情緒,此時都不加控制地表露出來,“不要走……”
墨謠伏在他身上:“榛子,我在這裡。”
蕭禎想要抬手摸摸她的頭髮,可是手臂幾乎完全沒有知覺,也不受控制。她那麼近,就在自己面前,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看著她。他不怕死,他只是怕,死了就再也不能陪著他的小謠了。
墨謠仔仔細細地給他清理傷口,每一處細小的劃傷,都用清水洗乾淨,再用紗布裹上藥包起來。她低著頭包紮的時候,側臉上滿是寧靜溫和,因為生育過而稍顯圓潤的臉上,泛著珍珠一樣的光華。
“他的傷究竟怎麼樣?”墨謠走到郭淮面前,低頭去看他寫的藥方。
“侯爺原本身體強健,傷處其實並不要緊,要緊的是肩上那處傷口有毒,毒素又沒能及早匯出,已經滲進了五臟六腑……”
墨謠的手微微發顫:“那……那究竟還有沒有救……”
“我用蛇膽、雄黃、丹砂,加上一些草藥,熬成一副方子,取個以毒攻毒的效果。如果侯爺能挺過今晚,再慢慢拔除餘毒就可以了,如果挺不過……”郭淮搖頭,不再說話。
墨謠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挺不過,從此就是天人永隔。藥效是一方面,求生的意志也很重要。
“榛子……”送走郭淮,墨謠拿著沾溼的帕子,一遍遍地擦著他的額頭。因為藥力的關係,蕭禎全身忽冷忽熱,熱起來幾乎燒得滿臉通紅,冷的時候又直打寒戰。
“榛子,其實我一早就喜歡你,你知道麼?”墨謠專注地看著自己手上的動作。
蕭禎渙散無神的眼睛裡,突然散發出灼人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