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定了定神,提起床幃,等眼睛逐漸熟悉黑暗,他就能看到了——他看到了卡洛斯二世,他非常仔細地端詳著國王,從糾結在一起的頭髮,到發灰的膚色,再到那個佔據了半張面孔的大下巴,他的眼睛閉著,但嘴巴張著,痛苦地喘息著,不是因為受了傷或是別的——他的胸膛就算在躺著的時候也高高聳起猶如山峰,迫使他的頭往後仰,勒住自己的脖子,他萎縮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在外面,腳趾末端膨脹,就像是十顆快要爆炸的漿果。
像是這樣的人,死對他反而是種解脫吧。
軍官向前探了探身體,居然還從骯髒的氣味中嗅到了一絲油脂的味兒,國王的額頭確實亮晶晶的——有人給他塗抹了聖油,做了臨終聖事,那麼說,等他死了,他還能上天堂嗎?
他為自己的妹妹做了彌撒,買了贖罪券,但就算這樣,他的妹妹死去的時候也沒能做過臨終聖事這點始終讓他耿耿於懷。
軍官在黑暗中笑了笑,他將那隻鼻菸壺裡裝著的毒藥傾倒在國王的床單上,另外取出了自己的毒藥——自從妹妹去世之後,他就想法設法從一個巫師那裡買來的毒藥,據說能讓人死得萬般痛苦,就像是他遍體鱗傷的妹妹。
他一直沒有機會,帕蒂尼奧很警惕,他又不是國王的近侍,機會又只有一次。
他差點就將這瓶藥用在了自己身上,但……誰知道呢,命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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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斯二世醒來的時候先是覺得渴。
他先是喊了僕人,但他只能發出很小的聲音,他氣惱之下,將床邊小桌上的東西都掃在地上,但沒有人,沒有,他警覺起來,不對!必然有個侍從是睡在他床榻之下,隨時準備著服侍他的。
人呢?
雖然近乎毫無理智,也不存在任何良知,但卡洛斯二世也有著野獸般的智慧與直覺,他感覺得出空氣中的異樣,有什麼地方不對了,他知道。
卡洛斯二世坐起來,有什麼從他的鼻子和耳朵裡流出來,他伸手一摸,一聞,太熟悉了,血,新鮮的,熱乎乎的血。
如果這些血是在別人身上,卡洛斯二世只會興奮,但在他自己身上,就不好了。
他驚惶地反覆摸著自己的鼻子,耳朵,嘴,現在它們都在流血,他站起來,拉起絲絨的寢衣擦拭自己的臉,他想要找一面鏡子,但後來才想起來他有段時間不照鏡子了,沒有鏡子,尤其是法國人的鏡子,他還能欺騙自己說,自己猶如阿波羅般的英俊強壯。
但他現在想要鏡子。
他想了想,擰開了通往王后套間的門,這扇門王后從來沒有關上的權力,他一開啟門,就走了進去,想著王后會不會驚駭地從床上跳起來,就像以往那樣,但他一進房間,房間裡又黑又冷,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他就知道不對了。
卡洛斯二世一下子忘記了鏡子,他猛地拉下了王后床榻的帷幔,又橫衝直撞,一連掀開了幾個房間的傢俱,彷彿這樣就能把王后抓出來似的,但沒有,哪裡都沒有。
“王后……”他咕噥道,他想起來了,有時候王太后會召喚王后到她那裡過夜。
他直接走向了王太后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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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后已經換上了黑色的喪服,雖然她一直說自己的兒子早死了,現在活在軀殼裡的是個魔鬼,但就算是這具軀殼,死了的時候依然會讓她感到不虞,但她能做什麼呢,她只是一個婦人。王太后暫時忘記了自己與唐璜公爵、大主教與帕蒂尼奧等大臣爭權奪利時的歡快勁兒,竭力醞釀著悲痛的情緒,明天,不,今天她就能送走這個麻煩了。
她正這樣想著,就聽到一聲巨大的碰撞聲,她的女官之一推開侍從,大叫著跑了進來:“是陛下!殿下,是陛下!陛下往這裡來了!”
王太后不由得心中一驚,但她很快就穩定了自己的情緒:“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更大的碰撞聲傳了過來,王太后顫抖了一下,往外看去。
一個侍從飛了進來!絕非本意,因為他顯然是被人抓住,投擲進來的,他撞開了門,而後擦過地面,掀開桌椅,直滾到王太后腳下。
王太后看到了卡洛斯二世,他不像是快要死了,不,應該說,他看上去比任何一個活人都要來的精力充沛,強壯無匹,他一伸手就將另一個企圖阻攔他的侍從捉起來,往王太后這裡丟過來!
王太后驚叫了一聲,不過驚駭歸驚駭,她的反應還是非常敏捷的,不但躲開了侍從彈球,還讓開了被嚇得癱軟的女官。
她拋下女官和侍從,一頭鑽進了自己的寢室,幸而她的寢室與小廳之間還有一道門。
卡洛斯二世跑到門前,他早已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他的頭突然疼起來了,非常劇烈的頭痛,就像是被人用了碎頭機,啊。他記得那種機器,親自用過很多次——那種機器就像是個套在頭上的鐵頭盔,但壓在眉骨上方的鐵圈讓它可以透過後面的螺桿擰緊,卡洛斯二世還極具創意地在用刑過程中用小錘敲打頭盔,每一次微小的震動都會讓受刑人痛不欲生。
現在他就覺得,有一隻看不見的碎頭機套在他頭上,鐵圈在不斷地勒緊,勒緊,他的額頭吱吱嘎嘎的,他的眉骨折斷了,眼球則在壓力下不斷地凸出,隨時可能爆裂或是彈跳出來,他視力模糊,淚水和血水洶湧地流出來,將整張扭曲的面孔染得血紅。
他忍耐不了這份痛苦,就不顧一切地敲打腦袋,往牆上撞,但沒用,他想要尋求幫助,但看到他的人只想跑開,或是尖叫,每一聲尖叫都像是有人拿著小錘……
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