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城外的同年,再次路過城門的時候,卻看見那個老兵依舊孤零零的站在城門洞裡,腰背更佝僂了,身子更消瘦了。
毛玉龍就站住了身子,笑著問:“老人家,過年好啊。”
這個老兵拄著槍桿,搖搖晃晃的抬起腦袋,睜著昏花的眼睛,仔細的端詳了眼前的毛玉龍之後,才想起他,衝著他笑了一下。
結果這一笑,卻比哭還難看,長嘆了一聲,輕輕的搖頭:“好什麼好啊,能爬過這個年,已經是萬幸了,唉——這個世道啊,還讓我們這些軍戶怎麼活?”
毛玉龍就一皺眉,看著他有氣無力的樣子,想要安慰一下,卻又突然聽到了一陣咕咕的叫聲,卻是從老兵的肚子裡發出,看來老兵似乎是沒有吃飯。
好在自己正月訪友回來,同年是回了禮的,不還是些糕餅什麼的,於是就送到了老兵的面前:“小子剛剛訪友回來,討擾了同年一頓酒肉,臨了的時候,還給拿了一份果子回禮,我提著他回去也沒有什麼用處,就送給你吧。”
這個老兵就疑惑的抬起頭,再看看毛玉龍手中提著的兩包兒點心:“小秀才是要將這點心施捨給我嗎?”
毛玉龍看到了老兵溫怒的眼神,心中真的是佩服這個老人的骨氣。真的是納悶了,為什麼最有骨氣的多是這窮苦人,貪婪軟骨頭的,卻又多是嘴上念著聖人不食嗟來之食呢?
看著這個困頓到了這個地步的老兵倔強的眼神,連忙解釋:“我娘是個倔強剛強的人,娘不會看到我拿了同年的回禮而高興,反倒還會埋怨我隨便收人的禮物,少不了又是一頓笤帚疙瘩侍候。您老也知道,笤帚疙瘩打在身上的滋味的確不好受的,所以不如這樣,就麻煩您老給我消滅了它吧。”
一個送與,竟然被自己這麼牽強的解釋,這真的很累的。但對於一個剛強倔強的老人來說,還是值得的。其實,家中有一個倔強剛強的老人,是挺好的一件事情,最起碼,當你頹廢的時候,你會得到一頓笤帚疙瘩不是。
聽了這麼蹩腳的理由,這個老人的眼光變得柔和起來,也知道這個孩子是真心的送自己吃的,之所以用這麼蹩腳的說辭,還不是照顧自己的感受?
既然是真心的,那就坦然的收下吧,要不不能解了自己困窘,也辜負了孩子一片心啊。
接過來,撕開包裝的紙張,拿出一塊來,先放在嘴裡軟化。
大家都知道,這個年代,大家過年送的只有果子點心,但還是那句話,你手送他手,最終餵了狗,這些不知道經歷了多少道手的果子點心,早就硬的咬不動了。
扶著老兵坐到城門邊上的懶凳上,輕輕拍打他的後背。這個老兵艱難的嚥下了這個梆硬的果子,將剩下的小心的藏在了身後。
毛玉龍趕緊勸說:“多吃一塊吧。”
這個老兵就尷尬的道:“不瞞小秀才說,家裡還有一個老伴,一個寡婦媳婦,一個孫子呢,這過年啊,當了一個夾襖,才換了一頓年夜飯。現在都餓了三天了,感情您的好,這帶回去就能再將就幾天了。”
毛玉龍就黯然,這天下有比自己富裕的,但更多的還是這些比自己更困苦的人啊。怎麼能讓他們都豐衣足食,哪怕不是豐衣足食,最起碼的也有個上頓下頓呢。
但看看自己的現狀,也只能痛苦的放棄了這種妄想。
然後小心的詢問:“老人家,上面還沒有發錢糧嗎?”
老兵就唉聲嘆氣的搖頭:“本來,我們這些軍戶,在洪武爺編練我們的時候,每家是給了土地的,當時日子也行。但是,洪武爺卻忘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們也要生子生孫的,那點固定的土地,怎麼能養活不斷開枝散葉的加小呢?然而這個政策卻不能改變,當初還規定,軍戶生出的男兒,世世代代都是軍戶,不能經商,不能科考,反正什麼都不許幹,只能當兵”
然後痛苦的攤開雙手:“就比如說我們家,當年有100畝土地,但是到了我這輩兒上,連一分都沒有,只能靠著四處去打野食,養活這一家子。”
毛玉龍也只能是坐在這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明朝的軍制,開初是寓兵於農。明太祖朱元璋實行軍民分籍制度,編為軍戶的農民世代為兵。政府把他們按照衛所的編制組織起來,進行屯田。沿邊衛所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內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種。每名軍士給田五十畝和耕牛農具。收穫所得以十二石歸軍士自己食用,餘下的作為本衛所軍官的俸糧和儲積。在這種制度下,政府只對屯田情況進行督察,不用給餉。所以朱元璋曾不無得意地說:吾養兵百萬,不費民間一粒粟。可是,後來法久弊生,軍隊的屯田多被軍官、豪右和內監佔奪。即如盧象升所言:“塞上民田少而軍地多。因循日久,俱為豪右所佔。是以屯日益窘,軍日益貧。甚至當軍者無地,種地者非軍,豪強侵霸以肥家,公私因是而交困。”
遇到這樣的狀況,其實朝廷也不是沒有什麼改變,軍屯既敗壞得有名無實,朝廷只有從國家財政中撥給餉銀。
但萬曆以後,國家財政入不敷出,拖欠軍餉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加上官吏的剋扣,士卒能領到的餉銀就很少了。在明末災荒連年,糧價陡漲的情況下,士兵的生活更陷於絕境。
弄得不得不賣兒賣女,或者讓妻子當那半掩門才能活命。
“軍餉沒有也就罷了,但不管怎麼說呢,每年皇上皇后的三節六壽的,皇上還恩賞些錢糧的。”
皇上的這些恩賞,都是從皇上的內帑出,現在,這幾筆錢已經成為邊軍,或者是這些衛所士兵們的唯一收入了。
“但是呢,今年的大年恩賞卻沒下來。”
“為什麼?難道皇上不尋慣例了嗎?”
老兵就先恭敬的衝北拱手:“皇恩浩蕩,怎麼能忘記了這些苦人?魏公公也是大方的撥發了下來了。”
從這個老兵看,再加上毛玉龍平時的觀察,下層的百姓對閹黨,對魏忠賢並沒有什麼厭惡反倒是多了一些好感,百姓這種底層的人,對所謂的奸臣有好感,這真的是怪異了。
想想也是,其實閹黨對付的富人,仇富心態大家都有。
“但是呢,浙江的都御史卻以為母親過大壽為名,要求我們這些將士孝敬,直接截留了,一文錢都沒有發下來。”然後恨恨的跺腳:“那幫該死的東林混蛋,嘴上說一套,背地做一套,他們怎麼就不死絕呢。”
毛玉龍就非常尷尬,東林是士子的代表,原則上,直接已經是士子了,自己也該算是東林了。但被老兵這麼罵,做為東林一員毛玉龍卻只能尷尬的接受。
但更是悲哀,現在,連自命清高的東林,監察全國貪官酷吏的都御史,都已經開始巧立名目的貪贓枉法了,這個國家已經到了什麼地步,這個國家還有救嗎?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這個老兵突然神秘的將嘴巴湊到了毛文龍的耳邊:“我老不死的感念小秀才的恩德,也不白吃了你的果子,我告訴你個事,最近,你不要再四處走動了,好好的閉起門,杭州要出大事啦。”
毛玉龍就一愣,杭州要出大事,出什麼大事?但結合剛剛老兵說的話,毛文龍的腦海裡轟然一聲想起了歷史上,在今年,天啟四年發生的兩場大事之一——衛所兵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