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樂屋外,蟬鳴不休,月下枝蔓,翠綠舒張。
肖畢默抬頭看去。
在這本來便在三米高處,能與藤蔓齊平,感受自然之美的落地窗前,一個男子凌空而行。
那腳,赤裸的,彷彿踩在平地上,在空氣中激起了漣漪,有粼粼波紋。
最引人注意的還是那一頭凌亂的頭髮,在空中無序舞動著,彷彿萬千觸手,張狂而不失禮儀。直到這個男子走到落地窗邊,抬腳,仿如另一個時空中的人一樣,無視落地窗,徑直的穿過了完全封閉的落地窗,走到肖畢默面前。
肖畢默這才注意到他的臉,注意到月下那一雙宛如白玉般的眸子,那一絲不苟卻俊美妖異的臉,一股冷漠的氣場驟然降臨丙樂屋,在月光下,他如此邪魅。
肖畢默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眼前這一幕讓他想起喬爾老師曾說過的傳記:上古時期的地球,曾有十六尊巨神爭奪至高權柄,其中的月亮之神格雷爾赫便以冷漠性格和邪魅容顏為名。而眼下,月下的這個人,在肖畢默的眼中竟如此高大——他本就是眾人目光匯聚處,是群星聳立之巔,也是古神屹立之眼,無數星辰不約而同黯淡,將星輝灑在了他的身上。
這一幕,給肖畢默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他五歲了,他見過卑躬屈膝,見過一切與尊貴相關的樣子,見過慌張、恐懼,可今天這一幕,卻讓曾經記憶中的各種形象黯然失色,他真的第一次見到一個人敢如此高傲,以如此姿態站在他的身前。
他好奇、陌生,他興奮,卻沒有不安。
亞歷山大·弗洛格,這就是他的新老師麼。
月光清冷,照在了肖畢默的臉上,他顯得如此無神,在地板傳出的那來自幽暗森林獨有清香下,他的心慢慢平靜,彷彿有禪號在腦中迴轉。
弗洛格伸手的瞬間,張揚肆意的頭髮落下了,他手掌動,將頭髮拂向耳後。他極具節奏的朝著鋼琴走去,那筆直的長腿讓他身姿越發挺拔,酒紅色的西裝讓他如此高貴,在僅有月光照亮的黑夜中如此聚目引人。
走到一臺鋼琴邊上,他伸手扶住鋼琴,就好像拿著一張毫無重量的白紙,將其放在手上,移動,落在了肖畢默正前方,落地窗旁。
月光灑在黑白琴鍵,讓其更加高雅,獨有的金屬光澤彷彿帶著優美的旋律,弗洛格坐在憑空出現的寶座上,看向身前的光影交錯,身上滿是嚴肅與莊重。
“選擇黑夜是因為我尊崇月光,這是——月光曲。”他的聲音稍顯高亢,充滿磁性、抑揚頓挫的字眼連貫在一起如樂曲中的音符,他眼中彷彿出現了深空,群星璀璨,其中有一輪霜月冉冉升起。
他輕晃了手,於是他的手上有了紅酒。他大拇指輕挑,於是瓶塞落地,碰撞地板發出清脆,他再晃手,於是有了酒杯。
倒酒,飲酒,隨後將酒放在琴架上。
與此同時,他目光突然淒涼,那耳後的頭髮再次蓬鬆起來,看起來不是隨意,而是凌亂,劃過臉頰的同時,帶來屬於月華的高歌,那張臉也好似妖魔一般——混著瘋狂與妖異。
他手指變得瑩白,能一眼看見黑白血液在雙手間流轉,透過肌膚黑白分明,那鋼琴被盈盈光彩包裹,宛如神蹟。
“哆——”C大調,手指按下去,隨後便是清霜拂面,快速而劇烈的身體抖動,看起來狂亂的動作上是一雙莊重、肅殺的眼睛。
肖畢默轉身轉圈,隨後呆住。
他發誓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他目不轉睛的盯著弗洛格,可他好冷,原本在屋內的他,此時已經離開,他沒有察覺天地變換便已置身這冰天雪地間,天地一片蒼白明亮,可縱是如此,白晝天空仍有一輪明月,彷如近在眼前,伸手即可觸碰。
弗洛格置身於遠處冰雪高原上彈奏,置身於自我的樂曲中。
肖畢默伸手,想要觸控明月,卻摸了個空,只有冷風劃過指尖,他忍不住哆嗦,實在太冷了。
“你很小,可你要知道一點。”弗洛格的聲音很冷,他的手指如同幻影的筆觸,不停敲打著琴鍵,就好似本能。
他突然抬頭,遠遠的看向肖畢默,那臉上混合著瘋狂與痴笑,冷靜與熱烈,好似惡魔與天使出現在了同一個身體中,激烈的交鋒。
他笑卻又好似沒有表情,聲音與周圍的環境一樣冰冷:“樂器述說靈魂,你演繹,所以你必須經歷。”
肖畢默沒聽懂,他只知道他還小,他只驚訝這世界的變化,他只是震驚面前這個老師如入魔一樣的表情。
那彷彿天外又近在咫尺的聲音,讓他知道,這已經在上課了。他努力記下了,然後想要理解,不過,外界的寒冷凍結了他所有的思考。
他茫然的盯著弗洛格的手指,那與天地一色的手指此時如神魔亂舞。他敲擊得快了,天邊湧來了寒風;他敲擊得慢了,冰霜的花融化了;他停了一下,刺骨的霜寒從腳底蔓延至大腦;他敲動了音節,地面皸裂了;他再敲動了音節,血液停止流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肖畢默再沒有了思考。他被凍在了原地,彷彿遠古的琥珀,琥珀中的他好似在戰慄,好似在思考著什麼,卻唯獨沒有恐懼。
世界暗了,身體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