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得有三柱香的功夫,棋局終於隨著周仁同時擲下二子,方以天子啟的勝利而宣告結束。
直到這時,天子啟才完全正過身,眉開眼笑的看向劉榮,朝身旁的周仁一擺手。
“汝墳侯,太子認得的。”
天子啟淡然一語,劉榮當即聞絃音而知雅意,對周仁稍一拱手:“見過郎中令。”
卻見周仁聞言,只下意識從榻上起了身,對劉榮拱起手,但並沒有開口答禮,而是略帶狐疑的望向天子啟。
待天子啟含笑緩緩點下頭,周仁才深吸一口氣,對劉榮沉沉一拱手。
“郎中令汝墳侯,領繡衣直指揮使臣周仁,拜見家上。”
唰!
周仁話音剛落,幾乎只愣了那麼一瞬,劉榮的目光,便唰的一下投向天子啟!
方見天子啟似笑非笑的仰了仰身,又斜眼對周仁輕一點頭;
待周仁漠然退去,才悠然發出一聲長嘆,頗有些沒盡興的低著頭,胡亂擺弄起棋盤上的棋子。
嘴上也淡然道:“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先帝設衛將軍,以奪取衛尉之權,取代衛尉宿衛禁中。”
“因為彼時的中尉——包括中尉在內的所有朝臣二千石,都是由陳平、周勃任命,先帝根本插不上手。”
“說起這件事時,先帝的原話是:朕可以不急著掌權,但天子安危,絕不可假二人之手。”
“故而,先帝以衛將軍取代中尉,是為了度過那段無比艱難,甚至艱難到先帝連自己的性命安危,都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歲月…”
嘴上說著,天子啟手上也一直在忙活,似乎是想要在棋盤之上,擺出一副刻入腦海中的棋局。
只是手上忙活著,話頭也並沒有停息太久。
“後來,陳平老死了,周勃也就國回了絳縣,先帝才總算得以掌控朝政。”
“掌了大權,先帝自然不需要再透過衛將軍——這麼個特意設定的臨時職務,來確保自己性命無虞;”
“但畢竟是在那段最艱難的歲月中,為先帝拼死血戰過的宿衛,先帝不忍直接撤裁,又之後不久,梁懷王劉揖離奇墜馬,傷重而亡。”
“於是,先帝明裡頒下詔書:撤裁衛將軍,暗裡,則以故衛將軍所部禁衛為暗衛,徹查梁懷王墜馬身死一事。”
“這部暗衛,便名:繡衣使者…”
…
劉榮腦子很亂。
劉榮不明白昨日,才剛在長樂宮吐血昏厥的老爺子,此刻為何會是這樣一副模樣;
不明白今日入宮,為什麼會看到老爺子在下棋——在和活人下棋;
更不明白:歷史上享有赫赫威名的繡衣使者,為什麼會是老爺子所說的這般來歷、老爺子今日,又為何會同自己說這些…
心亂如麻之下,劉榮只本能的挪動著腳步,走到了御榻右側,那方專屬於自己——專屬於監國太子的筵席之上坐下身。
面朝殿內落座,又發了好一會兒呆,才終於後知後覺的轉了個身,才正對向御榻上的天子啟。
只是一開口,卻是莫名其妙的一句:“先帝儉樸一生,暗衛卻名:繡衣?”
“這可真是…”
諷刺。
劉榮覺得很諷刺。
不單是以勤儉質樸——甚至堪稱摳門的先帝,卻以一身繡衣來作為暗衛標識,讓劉榮覺得諷刺;
而是眼前這一切,劉榮都覺得很諷刺。
“昨日長樂,都是父皇演給皇祖母看的?”
輕聲一問,惹得天子啟也不由得為之一愣;
便是一直忙活著擺弄棋盤的手——執子欲落的手,也在劉榮這過於直白的一問傳入耳中的瞬間,便陡然滯懸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