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湧上來的烏雲,到了午後,像大幕被拽下了琴城天空。初春寒風裡裹挾的那點陽光,稀薄地攤在馬路上,色調薑黃,顯得多麼營養不足。路上行人若是有誰覺得一時乍暖,那純是來自遐想。比起炎夏油光滿面又熱情的烈陽,初春這日頭要偽善得多。
琴城鳳凰區刑偵大隊對面。
這家星巴克外面放幾個圓形遮陽棚,只有一個棚下坐著一人,而屋裡倒是座無虛席。別看午後這點時間短小,像從朝夕之間裁下的邊角料,放在咖啡館裡,用處那就廣泛了。條件好點的,在角落會一會隔壁辦公樓的qing人,讓嘴上手上嚐點腥足夠了。條件不濟的,打個盹去一趟富貴溫柔鄉也不成問題。而要談正經事的人也不是沒有,外面棚下的那位長髮女子就是。
她戴著墨鏡倚在塑膠藤椅上,一隻手夾著煙,另一隻手也沒閒著,正在用手機上的百度搜尋琴城的資料。香港的糜爛生活將她圈養出了幾分傲氣,她紆尊降貴似的,來到琴城這種次了一兩等的地方,粗算也有半個月了。不是有要事在身,她還真沒打算拿正眼瞧這座內陸城市。
不動聲色的度娘很盡職,只用了大概二分之一秒的時間,便將琴城的前世今生一股腦兒地全告訴了她。琴城地處天朝長江南畔,上能去姑蘇,下可抵臨安。從向量地圖上看,它的屬地彎彎的形狀頗像月牙,月牙懷裡抱著一個佔地萬頃的庭芳湖。月牙上分佈著琴城七個轄區,市中心的太子區當仁不讓地霸佔於月牙中央,鳳凰區與尚書區是半商業半住宅區,相鄰地處在太子區下方。而武安區與明王寺區兩個平民區,則在月牙上半部。還有人煙稀少又屬自然風景區的雷澤區與葵落區,一上一下掛在兩個月牙尖上,彼此望穿庭芳相看了千年。
林隊長到了如今的歲數,才搞明白原來白皙的膚色竟是一副天然的盔甲,勤洗勤換外加多運動,這通身瓷白的皮,為他擋下了不少歲月的明槍暗箭。他跟他第二任妻子相識前,特意扮成情竇初開的老男孩,說自己剛入而立之年。那個真正三十嘴上說不以貌取人的女人,當時還信以為真,卻沒料想到他已經四十有五了。
這時的林隊長看了眼手錶,匆匆換下便服,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檔案袋,走出辦公室後左右看了看,見同事們忙著各司其職,他這才從刑偵大隊溜了出來。走到大門口,他情不自禁的瞥了一眼自己停在旁邊的寶馬530,嘴上罵了一句:“媽的,之前那舊大眾開得好好的,非要換這麼個破車,老子這兩年剛還完房貸,氣兒還沒喘勻呢!”他罵的是他二婚的老婆,那個用瘋狂購物來報復他隱瞞年齡的女人。
他穿過馬路,走到墨鏡女人的面前。那女人立馬摘了墨鏡,露出一張蒼白的圓臉,沒有化妝,便顯得她的漂亮非常中庸,浪蕩子要是看見她杏眼上那對柳葉眉,會被它們鋒利的形狀嚇退。林隊長用他見過太多“妖魔鬼怪”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她,認為她明明是個女人,偏偏斂起了所有的女人味。林隊長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事有反常必為妖。
他頓時起了警惕之心,在她起身笑盈盈地說:“您好林隊長,請坐,不知道您喜歡喝什麼咖啡?”後,林隊長沒工夫跟她客套,先問了她一句:“你就是韓玉雨?韓芳塵的姐姐?”
林隊長見她一聽到韓芳塵的名字,剎那間她的笑容兌了水似的,一下子淡下去了許多。遮掩不住的悲傷流露在她臉上,倒是使得她稍微有點女人的滋味了。她斬釘截鐵地說道:“是的,我是韓玉雨。芳塵的事有勞您費心了。”
確認身份後,林隊長接過韓玉雨遞來的一根萬寶路,點燃後長吐一口。玉雨從他慢悠悠吐出的煙霧裡聽出了他的意思:“費不費心都是題外話,主要還得看你懂不懂事了。”
他的套路玩得很精,先是故作不急,之後又急著說:“咱們開門見山,我不知道你和王副局長什麼關係,但他和我說了你妹妹的事情後,我立即就把案件的資料調出來看了。我就有話直說了,截止到目前,你妹妹韓芳塵已經失蹤兩個多月了。查的監控顯示,她最後一次的背影是出現在棠韻華都的門口,然後驅車離開鳳凰區,方向是武安區的武安機場,路上的監控只拍到她的車最後途徑過武安區的紫電路,至此就斷了線索。我們排人沿路查了幾遍,並沒有找到她或者她的車子。你妹妹的失蹤案雖然已經被立為刑偵案件,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國每年的失蹤人口是以萬作為單位計算的,如果沒有任何有關她被綁架或者被害的線索和證據,這個案子可能會不了了之。”
他說的這些廢話,韓玉雨早已王副局長那裡聽過了。只不過同樣一番廢話,林隊長的相對比較便宜些。她見王副局長那天,是用一塊上好的歙硯投其所好,換來的這席廢話。玉雨熟諳此道,人的身份地位與菜市場裡的蘿蔔青菜無異,價碼拿捏到位,沒有得不到的。自來琴城辦事後,凡碰到有人和她滿口光風霽月地講風骨,她就得掂量著從原價位上提提價了。
玉雨要他稍等她片刻,她起身到屋裡要了兩杯外帶的咖啡,又上了一趟衛生間。等回來時,把印著人魚的咖啡紙袋推到林隊長門前說:“林隊長把咖啡帶回去喝吧,袋子別隨便丟了。”
林隊長秒懂她的意思,但他猶豫了一下,回頭往對面刑偵大隊的門口瞥了一眼,望見自己那輛亮白的寶馬,二話沒說,便收下了“咖啡”。玉雨眯著眼看他回眸,為他這一瞬間的猶豫感到噁心,明明是個賣慣了身的風塵女子,還要半推半就的裝清純,真是夠“賤”的。
禮送了,她也得適時開口了:“林隊長,事先在電話裡我已經說了,我找到您,是希望拿到與我妹妹的失蹤案有關的所有資料,我強調一下,是所有資料。你們公安查不了的,我自己來查。”
林隊長聞言,便將帶來的檔案袋放到了她面前,臉色依舊看不出喜怒地說道:“這裡面有與韓芳塵接觸過的許多人的筆錄,雖然都是影印件,你最好記下你需要的就銷燬。還有我們調查過程中查到的一些監控影片。哦,對了,我給你一個人的電話吧,他叫喬蔚然,算是我的一個徒弟。他以前是從琴城警校畢業的,後來執行任務期間受了傷就轉業了,能力還是不錯的,你如果需要,可以聯絡他。”
玉雨記下電話後,意味著二人的會面便結束了。林隊長走時很大方地送了她一句話:“看得出你很疼愛你這個妹妹,祝願你早日找到她!”玉雨謝過,目送他過馬路。她輕蔑地笑了笑,林隊長用這句好聽話變相地謝了她的禮,玉雨心想,好聽話是真他媽便宜。可她自己還好些,而大多納稅人連最便宜的話有時候都聽不起。
從包裡拿出膝上型電腦,玉雨又將檔案袋的硬碟接入電腦。她找到棠韻華都門口的監控影片,上面的播放時間是2012年12月21日傍晚20點14分,一輛黑色豐田普拉多駛出棠韻華都,在大門口停了。戴著口罩的韓芳塵突然下了車,只見她身穿藍色羽絨服和牛仔褲,下車後繞車身走了一圈,踢了踢後車輪的車胎,像是在檢查輪胎的氣壓狀況。查完輪胎她就一騎絕塵,鑽入黑夜了。
影片只擷取了這一片段,跟一部電影的預告片似的,故意不明不白的。於是玉雨將東西收拾了一下,決定親自去一趟棠韻華都,看看從他們物業的監控裡還能否尋到其他線索。
鳳凰區棠韻華都14號。
坐在臥室梳妝鏡前的解言,用手沾了些唇彩,輕輕抹在嘴唇上。她起身時,瞥了一眼鏡中風姿卓越的自己。突然她又坐了下來,仔細望著鏡中人的眉眼,像醫生端詳著X光片那般認真,試圖從自己細緻的五官上找出一些答案。恰巧風華這時進屋裡來拿車鑰匙,她從鏡中逮住他,語氣嚴肅地說:“風華,在你眼裡,我是一個壞人嗎?”
風華不明所以,躊躇地站在床邊,似乎正在打腹稿,他對著鏡中的她說:“在我眼裡你是”說罷風華停頓了一下,又接著搖了搖頭說:“在我心裡,你卻不是。”
把話說的模稜兩可,是風華對她慣用的伎倆。解言起身走到他面前,俯首在他右臉頰上吻了一下。她笑問道:“你老實說,在你心裡,我還要怎樣壞才算壞人呢?”每逢她這般無端獻殷勤的時候,風華就心痛不已。是解言一手毀了他許風華的生活,害得他與前妻勞燕分飛,還要他裝作一往情深。這種事攤到身上,真是不要太滑稽。風華老實地回答她:“你不把我拋棄就已經夠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