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然一抬頭,猛地看見了劉玉英。
不會吧?他搖搖頭,又搖搖,可眼前站的,分明就是她。除了李春江,其餘人全都退了出去。劉玉英經過這段時間的恢復,氣色好了許多,她是在李春江多次做工作後,才答應跟李欣然見一面的。
“你……你怎麼會來?”李欣然心裡充滿了詫異,他真是想不到,她會來這種地方。
劉玉英沒吭聲,目光復雜地盯住眼前這個男人,看到他發紅的光頭,蒼老的面孔,還有深陷進去的眼睛,心裡,竟是翻江倒海般難受。她愛過他,真心愛過,也恨過他,甚至想著有一天親手殺了他。但此時,心裡這些東西全沒了,有的,只是對歲月的傷悲,對人生的恨憾。是啊,突然面對這樣一張臉,面對這樣一個曾經給過自己希望、給過自己激情又殘忍地將它毀滅的男人,她還能說什麼呢?
她痛苦地閉上眼,感覺自己搖晃得站不住。往事譁一下地湧來。
劉玉英跟李欣然徹底撕翻臉,是在聞知李欣然又要新娶的那一天。那是個雨天,李欣然突然造訪,帶著他的懺悔,也帶著他的絕情。他抓住劉玉英的手,說:“我們分開吧,我……我真的不能不娶她。”關於那個她,劉玉英見過,他妻子還活著的時候,兩人就有來往。劉玉英痛苦過,傷心過,但從沒表示出來。她有什麼權力?她算他什麼人?這是兩個經常在夜半跳出來折磨她的問題,到現在,她還是得不到答案。
李欣然那天表現得有些可憐,一點兒不像是在吳水呼風喚雨的人物。他的大意是說,那女人握有他不少把柄,如果不娶她,他就會完蛋,那麼,劉玉英也會跟著遭殃,至少,她這個副局長就沒法做。
劉玉英苦苦一笑,突然問:“你就不怕我讓你翻船,讓你完蛋?”
“你不會,玉英你怎麼會?你是好人,誰都知道,你是真心愛我的。”李欣然眼看就要給她跪下了。
真心愛你?劉玉英的笑已有些慘烈,燃著幾分血腥。她聽到一種碎裂的聲音,在體內轟轟作響,眼看要把她炸開。是的,她是個好人,興許正因為是個好人,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她斷然一搖頭,指住門說:“你走吧,從此以後,再也不要讓我看見。”
劉玉英原想就這麼徹底忘掉一切,反正她也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更沒想過從他身上圖什麼。現在,她只求以後的生活能平靜點,更平靜點,就讓她帶著一身的傷痛走完這一生吧。沒想,半年都沒到,李欣然便再次敲響了她的門。
劉玉英下了狠心,堅決地把他擋在門外,而且揚言,他再敢這麼無理下去,她就報警。誰知偏偏在那個時候,李欣然被小四兒糾纏著,沒地方去,躲哪兒小四兒都能找到。李欣然最怕小四兒跟他的新婦人扯上關係,如果這兩人沾上手,後果將十分恐懼。所以那陣子他根本不敢回家,許是被逼無奈吧,一向狂傲得不知天為何物的李欣然突然體驗到人生的孤寒,溫情脈脈的劉玉英便成了他再次尋找慰藉的地方。
劉玉英終究還是沒能抵擋住李欣然的糾纏,或許,她心裡那份愛,還未徹底死去。一個女人要想徹底了斷掉一個男人,竟是那麼的難。誰知就在她忍受不住內心的煎熬,將李欣然放進家門的那個晚上,另一個影子也跟了進來。自此,劉玉英的生活便徹底沒了軌跡,混亂不堪而又令她不能自拔。誰能說得清呢,那個本來要跑進來要挾她、恐嚇她甚至逼她一道向李家父子撒網的小四兒,怎麼就會奇蹟般地對她產生那種感覺呢?按小四兒的說法,這是天意,是老天爺讓他遇見了她,遇見了便不能分開。那她自己呢?劉玉英說不清,到現在她也沒給自己找到一種說法。生活就在那一天突然地為她開啟了另一扇門,一扇迷亂混濁卻又充滿誘惑、充滿驚險的門。劉玉英這才發現,自己原本就不是一個輕易能絕望的女人,尤其是在感情上,她甚至貪婪得有點無恥。
越混亂越真實,越墜落越美麗,興許真是這樣。
她唯一知道的,便是此生此世,她都不可能背叛小四兒,不可能出賣小四兒,不可能扔下他不管!一想這些,她就覺得自己既是一個**,又是一個母親。更是他生生死死不可分割的女人!
“說吧,把你做過的都說出來。”終於,劉玉英開口了,面對著李欣然,劉玉英忽然有了一種審判者的勇氣。
李欣然抖了一下。
“你要是不說,就算化成灰,也不可能得到一絲兒原諒。”說這句的時候,劉玉英自己也抖了。她知道,只要李欣然一開口,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麼。可她還能有別的選擇嗎?興許從他們相遇的第一天,這種命定就有了。只是他們一直被命運的大手遮住了眼睛。劉玉英再次說了一聲“坦白吧”,一掉頭,揮淚離開了。
李欣然的頭重重磕在了桌上。
此時,另一個叫做王老五果木烤雞的農家樂小院裡,範大杆子也終於垂下了頭。
範大杆子是兩天前再次被帶回這個地方的,老曾說吳水那地方他不大習慣,審訊起來沒氣氛。王老五果木烤雞店位於三河市郊,子水河畔。這兒原是王家莊,幾年前三河開發,一環到二環很快沒了地盤,地產商們便將目光投向三環外的王家莊。後來地產界發生重組風暴,童百山一口將三河六大房地產開發公司吞併,這兒的工程便停了下來。前些年發展“三產”,市郊一帶栽培了大量果樹,後來蘋果掉價,賣不出去,農民們一怒之下將果樹砍了,就在失去土地的村民到處上訪,要求政府兌現當初安排他們進城的許諾時,從部隊回來的王老五突然開起了農家樂,專門經營果木烤雞。一時之間果木烤雞香了大半個三河城,慕名前來品嚐者絡繹不絕,人多時都得排隊等。很快,王家莊便成了烤雞村,王老五果木烤雞店是名副其實的老大,生意紅火得讓人不敢相信。沒想有一次,老曾裝作食客跟蹤一名逃犯,抓捕時對方開火,持槍退到了後堂,關鍵時刻,王老五挺身而出,跟逃犯展開殊死搏鬥。逃犯最終落網,王老五卻不幸中彈,永遠離開了他心愛的烤雞店。
現在的店主人是王老五的遺孀春妹,一個精幹利落的小婦人。老曾跟她的關係不錯,按老曾的話說,春妹是他命定的紅塵知己。當然這是玩話,事實是王老五遇難後,這兒的生意一度險些垮掉,是老曾給這位小婦人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氣,也幫她重新撐起了這片天。
誰也想不到,這兒是老曾他們的一個秘密辦案點。有時候抓了人,為躲開干擾,索性就在這兒審,久而久之,這兒就有了另一個名字,二號庭。
範大杆子一看到農家樂幾個字,心就開始突突跳。這個自小鄉間長大的農家子弟,沒想到最終會栽到這兒。上一次,他算是頂住了,甭管姓曾的來軟的還是硬的,他都一概不理會。想想,還真有點小瞧了姓曾的。多年在道上提著頭打拼,對警察那點本事,範大杆子算是熟透了,比起黑道,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剛關進來時,他壓根兒就沒拿這當回事兒。貨他早已轉移,家裡家外,乾乾淨淨,沒有貨你拿我咋?還能硬說我販毒不成?大不了關我幾天,還得賠著笑臉送我走。他絕沒想到,姓曾的會將他關到今天,這是多麼漫長、多麼黑暗的一段日子啊,他都有些熬不住了。更可氣的是,他暗中期待的人,到現在也沒來撈他,這就讓他有點摸不著頭,是外面出事了還是連鍋端了?想到後來,範大杆子甚至懷疑是袁小安出賣了他,這很有可能。這些年,袁小安明著是二公子的人,暗底裡,卻悄悄算計二公子,這傢伙仗著道上熟,加上這些年深圳、香港都有了貨源,勢力一天天壯大,就想把二公子給賣了,吃的心都有。內心裡,範大杆子最瞧不起這種人,做人應該厚道,端誰的碗,就該叫誰爹,從一而終,不能起歪心。大家都起歪心,這世道不得亂了?再說了,就憑你袁小安,真能幹得過二公子?二公子現在是亂事兒纏身,顧不上你,要不,早將你姓袁的做乾淨了。二公子跟大公子爭地盤,傷了元氣,加上他父親又跟姓佟的鬥,姓佟的盯得緊,迫不得已,二公子才佯裝收手,你當他真的想洗手?這麼一想,範大杆子就覺袁小安傻,傻到把自個兒的命不當命。等著吧,他心裡說,說不定我還出不去,袁小安就一命嗚呼了。
範大杆子等了兩個月,還不見二公子派人來,心裡就越發吃不準。這時候再看姓曾的,就覺得他有預謀、有野心,想拖他,把他往崩潰裡拖。這是經驗老道的警察慣有的手段,比起那些詐詐唬唬的,拖其實最令人瘋狂。
還有,姓曾的不罵他、不激他,也不變著法兒引他上鉤,這些辦法都好對付,可是他偏偏不用,他用怪招。怪招氣死人!你猜怎麼著,每每範大杆子肚子餓得咕咕叫時,姓曾的便讓那小婦人端來一隻雞,果木烤雞,那雞油黃,皮兒脆脆的,泛著油光,蒸騰著一股子擋不住的香氣。雞往那一擱,姓曾的便皮笑肉不笑地望他,望一眼,撕一塊,撕得範大杆子心都要掉下來。自打關這裡,他就一直喝包穀糊糊,一天兩碗,喝得他頭暈眼花,腸子都絞一起了。一個多月不讓你聞一腥油味,是個啥滋味?這還不算,你還得天天看著他們吃,看他們將那香味撲鼻、外幹內脆的烤雞一層層撕開,撒上椒鹽,抹上醬,就著蔥,一口一口饞他。心裡那個火喲,恨不得將姓曾的變成一隻雞,烤熟了一口吞下去。
姓曾的邊吃邊嘿嘿笑,有時還陰陽怪氣問一句:“饞不?”放屁,能不饞嗎?你喝一個月糊糊試試,喝得不讓你腸子青,我就叫你一聲爺!饞還不能說,一說,姓曾的就會陰笑著拿過來一隻雞腿,在他眼前一晃,說:“說啊,說了就給你吃。”
媽的!範大杆子吞口口水,硬把腸子重新排列一下,好讓它們抵擋住那股雞味。姓曾的這還不罷休,又端來一盆熱騰騰的羊肉,道上哪個弟兄不知道,他範大杆子最愛吃手抓,就是在深圳、珠海,他也要想法子弄到西北的手抓羊肉,三天不吃,他渾身就沒勁,就跟抽大煙一樣。姓曾的,你狠啊!範大杆子這才知道姓曾的有多狠了,心裡,恨死這個黑臉漢了。
姓曾的用筷子挨個兒夾起雞蛋大的羊肉塊,在他眼前晃,晃過來,晃過去,晃得他眼睛都有些發呆了,晃得羊肉都不冒香氣了,這還不放過他,他讓小婦人再往熱裡燜,燜好再晃,一天到晚,他就幹這事!
後來是煙,後來是酒,總之,凡是他範大杆子深愛的東西,他都一一晃了過來。晃得範大杆子幾次都要崩潰,差點兒就跟他說了。原以為換到吳水,情況會好一點兒,最起碼會給頓豬肉吃吧,沒想姓曾的心黑到了家,居然連包穀糊糊都給取消了,一日三餐,只吃一樣,吳水苦蕎!範大杆子瘦了整整兩圈,對著洗臉盆一望,忍不住心裡高叫,水裡映出的這是我嗎,這是我範大杆子嗎?
這一天,就在範大杆子為肚子的問題苦苦作鬥爭時,老曾又使出一計,他帶來了範大杆子的老母親,還有範大杆子藏在吳水姐姐家的兒子。狠啊,真狠!居然連他兒子藏身的地兒都找到了,居然就拿著刀子往他爛了的心上硬捅。說來也真是慚愧,自從踩上這條道,範大杆子惡夢就沒斷過,不是夢見老母親被人砍了,就是夢見兒子被人剁了。六年前,也就是吳達功放他逃生那一次,剛回到省城,二公子就逼著他把兒子帶來。二公子這樣做再明白不過,就是怕他有一天會翻水,或者怕他洗手不幹、亡命天涯,想把他的命線掐在手裡。範大杆子連夜奔到吳水,跟姐姐千叮嚀萬囑咐,拖她一定要替他看好這命根子。回去,他跟二公子謊稱,兒子讓騎腳踏車的搶走了,沒了下落。二公子當然不會信,礙在還得靠他賣命的分兒上,只將他老婆作為人質,留在了手下。
可範大杆子心裡,始終都為兒子捏把汗。真怕有一天,這個命線會斷掉,這塊心頭肉會飛掉!眨眼間,兒子都有他高了,長得細皮白肉,壯壯實實。可是,兒子見了他,竟叫不出一聲爹。兒子心裡,他爹早死了,是讓人開車撞死的,娘也死了,是跳井死的,沒辦法,他才做了姑姑的兒子。
六年啊,範大杆子沒跟兒子見一面,沒聽兒子喚一聲爹,這一下,他心裡的淚再也控制不住,對著老母喊了一聲娘,頭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老母親聽見喚,撲通一聲跪地上,老淚縱橫。“兒啊,你就回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