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收罷新糧歸倉以後,原上各個村莊的
“忙罷會”便接踵而至,每個村子都有自己過會的日子。太陽冒紅時,白鹿原的官道小路上,莊稼漢男女穿著漿捶得平展硬崢的家織布白衫青褲,臂彎裡挎著裝有用新麥子面蒸成的各色花饃的竹提盒籠兒,樂顛顛地去走親訪友,吃了喝了諞了,於日落時散散悠悠回家去。
今年的
“忙罷會”過得尤其隆重尤其紅火,稍微大點的村莊都搭臺子演大戲,小村小寨再不行也要演燈影耍木偶。
形成這種盛況空前的熱鬧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傳統的慶賀豐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農協攪起的動亂,各個村莊的大戶紳士們藉機張揚一番歡慶昇平的心緒。
俟到賀家坊的
“忙罷會”日,賀耀祖主持請來了南原上久負盛名的麻子紅戲班連演三天三夜,把在賀家坊之前演過戲的大村大戶壓倒了苫住了,也把原上已經形成的歡樂氣氛推到**。
這是一年裡除開過年的又一個輕鬆歡樂的時月,即使像白嘉軒這樣嚴謹治家的大莊稼主戶,也表現出十分通達賢明的態度。
日頭還未落下原去,白嘉軒站在院庭裡宣佈:“今個喝湯關中人把晚飯通稱喝湯。喝早些。喝了湯都去賀家坊看戲。我在屋看門。”他又走出大門走進牲畜圈場,對剛剛揹著一籠苜蓿回來的鹿三說:“三哥今黑你去看戲。我來經管牲口。麻子紅今黑出臺唱的是拿手戲《葫蘆峪》。”鹿三推讓說:“你去你去,你也愛看戲喀!”白嘉軒說:“我跟麻子紅已經說妥,給賀家坊唱畢接著到咱村唱,咱白鹿村的會日眼看也就到了嘛!咱村唱起戲來我再看。”鹿三把綴著一串串紫色花絮的苜蓿從籠裡掏出來,碼齊摞堆在鍘墩跟前。
白嘉軒揭起鍘刀刃子,鹿三跪匐下一條腿,把一撮撮苜蓿攏起來喂到鍘刀口裡去。
白嘉軒雙手壓下鍘刀,咔哧一聲,切斷的苜蓿齊刷刷撲落到腳面上,散發出一股清香的氣味,從土打圍牆上斜洩過來的一抹夕陽的紅光照在主僕二人的身上。
鹿三接著給水缸裡挑滿了水,然後推了幾車曬乾的黃土墊了圈,再把牲口牽回圈裡,拌下一槽苜蓿,拍打了肩頭前襟後背上的土屑到前院屋裡去喝湯。
鹿三是個戲迷,逢著哪個村子唱戲,甚或某戶人家辦理喪事請有吹鼓手為死人安堂下葬唱亂彈,他都要趕去看一場聽一回過一過戲癮。
牛犢唸書不開竅,整日價跟著鹿三犁地種莊稼務弄牲畜,也就跟著鹿三染上了戲癮。
喝畢湯以後,暮色蒼茫裡鹿三咂著菸袋,胯骨旁邊跟著牛犢走出白鹿村看戲去了。
白孝文也是個戲迷。白鹿原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人無論貧富貴賤都是秦腔戲的崇拜者愛好者。
看戲是白孝文唯一的喜好唯一的娛樂。白孝文已經被確立為白鹿兩姓族長的繼任人,他主持修復祠堂領誦鄉約族規懲罰田小娥私通的幾件大事樹立起威望,父親白嘉軒只是站在後臺為他撐腰仗膽。
孝文出得門來從街巷裡端直走過去,那些在蔭涼下裸著胸膛給娃娃餵奶的女人,慌忙拉扯下衣襟來捂住了**躲回屋去;那些在碾道里圍觀公狗母狗交配的小夥子,遠遠瞧見孝文走過來就立即散開。
白孝文開始替代族長父親到那些弟兄們鬧得不可開交的家庭裡去主持分家事宜,到那些為地畔為牆根為豬拱雞刨打得頭破血流的族人家裡去調解糾紛。
他居中裁判力主公道敢於抑惡揚善,決不兩面光溜更不會恃強凌弱。他說話不多卻總是一句兩句擊中要害,把那些企圖在弟兄夥裡撈便宜的奸詭之徒或者在隔壁鄰居之間耍弄心術的不義之人戳得翻腸倒肚無言以對。
他比老族長文墨深奧看事看人更加尖銳,在族人中的威信威望如同剛剛出山的太陽。
他的形象截然區別於鹿兆鵬,更不可與黑娃同日而語。他不摸牌九不擲骰子,連十分普及的糾方狼吃娃媳婦跳井下棋等類鄉村遊戲也不染指,唯一的娛樂形式就是看戲。
白孝文喝畢湯先禮讓父親去看戲,聲言由自己看門兼侍弄牲口。白嘉軒朗然說:“你去看去。你叫你屋裡人也去,天熱睡不下喀!”白孝文再到上房問奶奶去不去,然後又問母親去不去,奶奶和母親既然都不去,他就再沒有去問自己的屋裡人。
他拿了一把竹皮扇子出門上路了。賀家坊的戲樓前人山人海,濃烈的旱菸氣兒攪和著汗酸味兒在戲臺下形成一個龐大的氣團,令人窒息。
戲樓兩邊的臺柱上掛著兩個盛滿清油的大碗,碗沿上搭著的一條粗捻上冒著滾滾油煙,熾紅的燈火把臺子上的演員照得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