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推開了。
在南京的冬日裡,胡季犛穿著一身深藍色的棉袍,幾縷帶著些許弧度的銀髮從額頭邊上的帽子下沿奮力掙出來又跳脫向天上,顯出了幾分莫名的滑稽。
但當任何人看到他那高聳尖刻的鷹鉤鼻和嘴角深深的法令紋時,都會下意識地覺得,此人絕非是什麼善與之輩。
“此間可樂否?”
姜星火端坐在椅子上,手中夾著用來裁紙的小刀,頭也沒抬的問站在身前的胡季犛。
雖然大明沒有給外國降人封個公、侯的習慣,胡季犛在大明沒有爵位,目前只是一個以文人宿儒的身份參與編修《永樂大典》的人,但這裡面的隱喻卻是一樣的。
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的神色、動作,胡季犛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生人勿進的冷漠,但他還是咧開了唇角,下頜的白鬚跟著一起顫了顫,似乎也露出了些卑微的祈求.一種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姿態,就像是年老的虎豹在捕獵前用盡全力的彎腰一樣,這不是屈膝,而是蓄力。
“中華上國,禮樂昌盛,故地重遊雖有些不適,但終歸是樂在其中的。”
姜星火不輕不重地放下了裁紙刀,他的目光越過了微微晃動的筆架,看在胡季犛的臉上。
“老先生,請坐吧。”
胡季犛提了提自己藍色棉袍的下襬,舒適地靠在了姜星火對面的椅子上,雙手搭在膝蓋上,一開始他還想要敲擊兩下,但似乎隨即意識到了什麼,便停下了這習慣性的小動作。
姜星火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方才說道:“我聽榮國公說了,老先生在安南國的時候,也對國內進行了一系列改革,有成有敗,倒也有些經驗,此番來總裁變法事務衙門,其一是為了參與修《永樂大典》的事情尋解副總裁官報道,其二便是想看看大明是怎麼改革的。”
“是,還請姜國師賜教。”
安南人的語法結構跟大明這邊,是沒有太大差別的,但在具體的稱呼習慣上,則有一些微小的不同。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安南人的漢喃字的文字系統化,就是對方這位前太上皇的所推進的。
姜星火不清楚對方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之舉,但這都並不重要,因為無論胡季犛如何在小細節上試圖掌握主動權,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麼窘迫,可一個明顯的事實,他卻改變不了。
——他是亡國之君。
在大明這片土地上,他既沒有,也永遠不可能再有往日的尊榮與權力。
所以他的一切裝腔作勢,在姜星火面前,都顯得有些紙老虎。
而作為一個內心的權力慾永遠蠢蠢欲動的政治動物,胡季犛也一定是想在姜星火這裡嘗試著得到一些什麼,不一定是實際的利益,也有可能是透過窺探、猜測、反推出一些大明廟堂中當下的情況,否則的話,他沒必要來這一趟,還要藉著來找解縉詢問工作的事情“順道”。
姜星火乾脆點破了他的以退為進,而是說道:“坦誠的說,我們對安南國內的改革知之甚少,所以還是先說說安南吧。”
“自裕宗棄國不理國事後.”
聽了開頭,姜星火就已經大概明白了,這是一個安南版的萬曆→天啟→崇禎的故事。
總之,躲在後宮裡的陳裕宗沒看到陳朝亡國的那一天,但自他以後,安南國的朝政綱紀逐漸敗壞,國勢大衰,而安南國雖然比不了呂宋國那種半奴隸制社會,可也是有著奴隸制與封建制並存的特點的,所以隨著奴隸、平民和貴族之間的矛盾激化,民變此起彼伏。
而胡季犛因為擊退制蓬峨的進攻,改變了安南國與占城國兩國的攻守之勢,因此得到了陳藝宗的重用,被拜為平章軍國重事這是一個來自宋元的官職,在明初被廢除,約等於宰相。
胡季犛為了挽救安南國的國勢,平息內部的動亂,在篡位前後的二十多年裡,主導了安南國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
而這些改革的效果,有的還行,有的一團糟,最終被明軍的征伐所徹底打斷,伴隨著陳天平的復國,一些都被推倒重來,基本恢復到了舊制度的藩籬中。
這裡面,既有大明不允許一個改革積弊的強大的安南國出現的緣故,也有本身安南國的保守勢力過於強大,迫切希望一切都回到舊有軌道的因素。
但無論如何,安南國改革的半途夭折,顯然是跟姜星火脫不開干係的。
可正所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如今心平氣和地聊一聊倒也無妨,沒準能從對方的經驗教訓中,總結出一些有用的。
胡季犛很清楚地觀察到,眼前的姜星火,即使在他說話的時候,也在大多數時間裡始終保持著沉默,不多言語,但心細的他卻也注視到,就能發現在提起某些政策時,他眼睛的光亮總要比平常更明顯幾分,像是藏匿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似的。
聽完了胡季犛的敘述,姜星火長吁了一口氣,給出了他的評價。
“教育政策一流,行政政策二流,經濟政策三流。”
聽到這個評價,胡季犛在第一反應的那個瞬間,是一定有不服氣的,但他的城府極深,並沒有對此表現出來,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
安南太上皇現在是李景隆,不是你胡季犛。
教育政策這個沒什麼說的,胡季犛始終致力於培養屬於自己的官員,並且用了二三十年的時間,把自己的門生故吏安插到各個位置上,這批人,也正是他能得以謀朝篡國的最有力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