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劉備,荀彧一上來,先是把天下英雄貶低一番,而且不是空口白話,說的是有理有據。
“袁車騎能聚人而不能用人,雖有大名,其實無用。袁公路奢淫肆欲,征斂無度,二袁皆非能救世之人。幽州劉伯安,雖負海內人望,然,其人不知兵事,又有公孫掣肘於內,冀州道阻於外,又為名所累,無能為也。豫州孫文臺匹夫之勇,徐州陶恭祖年老體衰,兗州劉公山爭權奪利,荊州劉景升坐談之客,益州劉君郎自守之賊,關中董仲穎待宰之豚。此數公者,皆未足慮也,揚州地廣人稀、涼州戰亂窮困、交州偏遠一方,皆不足道也。”
接著又把劉備大大的誇讚了一番,同樣是條理清晰、邏輯明確。這也是謀士們的一貫套路,上來先出驚人之語,先把人嚇唬住,才好接著忽悠。
“君侯,堂堂帝室之胄,先帝按譜賜爵,稱呼為弟,今上之皇叔,漢家之宗伯。逐十萬烏桓於平原,定百萬黃巾於青州,而據齊國之故地,得漁鹽之厚利。青州,地方千里、帶甲十萬,依山傍河、左擁徐邳,右攬冀州,前抵兗豫,此誠英雄用武之地也。”
這馬屁拍的劉備爽的不要不要的,然後荀彧話鋒一轉,道:“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昔年,高皇保關中,光武據內,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進可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君侯本以青州為基業,本該深根固本,實在不該染指東郡的。”
所謂“染指”,就是把手指伸入別人不給你吃的東西里。“染指”這個說法,其實是比較重的,不該“染指”東郡,那麼,東郡又是誰鍋裡的肉。
荀彧接著道:“袁車騎既得冀州,已經將東郡視之為自家後院,只是此時冀州新定,地方不穩,未可輕動,一時間騰不出手來而已。若我所料不差,等冀州稍定,袁車騎一定會出手安定東郡,畢竟,東郡距離鄴城,雖雲兩州,實在是太近了一些。東郡之得失,於青州無關緊要,對冀州則不然,君侯此番插手東郡,只怕是犯了袁車騎的忌諱。雖然一時無事,然而,事後未免遺禍無窮,請使君思之。”
劉備略一思索,便頷首表示贊同。的確,對於冀州來說,東郡,尤其是東郡河北的部分,確實是有如芒在背的感覺,不控制在自己手裡是不行的。對於青州來說,東郡不過是塊飛地,有沒有,其實是無足輕重。
而且荀彧所料的確不差,要是劉備不來,袁紹很快就要派出曹操來打黑山軍,做東郡太守了。
這時候的袁紹,還是把曹操當做是自己的親信的。不但把自己“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說給曹操,還和他商議擁立幽州牧劉虞為帝的事情。
如果不是想要阻止曹操起家,劉備這一趟的確不該來的,佔了東郡,確實有費力不討好。不過,為了能夠阻止曹操起家,這一點,比其他的事情都要重要一些。如果是不是為組織曹操起家,劉備吃飽了撐的,來東郡打仗,就是留下臧洪,也害怕袁紹來個“表奏”曹操為東郡太守。
只不過,這個理由,雖然對劉備來說很重要,卻沒法對其他人講。難道讓劉備告訴別人,自己一個堂堂君侯,地方千里,帶甲十萬、兵精糧足、甲堅兵利的青州刺史、徵東將軍,居然害怕一個兵不滿千人,將不過數員,寄居於袁紹麾下的曹操。
甚至為了阻止曹操崛起,劉備還特別跑到東郡來,和黑山軍打了一仗。這事,就算是劉備不要面子,肯說出去,也得有人肯信才行啊。
荀彧見劉備露出了贊同的神色,這才接著說道:“使君今定東郡黑山賊,分東郡於大河南北,各設守、尉而治之。於袁車騎而言,則是制其後,與劉兗州而言,則是奪其土。若日後一旦東郡有事,出兵少則不足為用,出兵多則青州空虛。還好君侯表薦臧子源為東郡都尉,臧子源,張廣陵之故吏也。故中郎將臧公,亦是周陽公之故吏,張陳留、袁車騎看在各自的面上,倒也不會對臧子源太過苛刻。”
臧洪之父臧旻,在擔任護匈奴中郎將期間立有戰功,被朝廷徵為議郎,臧旻回到京師,袁紹的生父兼宗法上的叔叔,時任太尉的袁逢接見了他,問他一些西域諸國的土地、風俗、人物、民族等情況,臧旻對答如流,對於西域百餘國的大小、道路近遠、人數多少、風俗情況以及山川、草木、鳥獸、異物等了如指掌,“口陳其狀,手畫地形”,讓袁逢大為驚奇,袁逢讚歎說:“即使班固作西域傳,也難比此呀!”在袁逢的關照下,臧旻不久轉任長水校尉,又升為太原郡太守。所以,臧洪的父親也是袁氏門生故吏,按照這個年代的風氣,臧洪也算是袁家的人馬。
這一番話說的劉備頭昏腦漲,裡面的人物關係是在有點錯綜複雜,要是劉備穿越之前,絕對搞不清楚。臧洪是陳留太守張邈的弟弟張超的故吏,若是做了東郡郡尉,與陳留太守張邈之間,天然便有一種聯絡。臧洪的父親臧旻,做過中郎將,是周陽公的故吏,至於周陽公,雖然劉備不知道是誰,不過,既然能讓袁紹看在這位“周陽公”的面上不為難臧洪,估計也是袁紹的長輩之類。
劉備乾笑一聲,道:“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佈天下,果然非同小可。”
仔細想想,袁氏樹恩四世,要是從盧植那裡開始算,劉備不也算是袁氏門生故吏的邊角料,這個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於是道:“非公之言,備實不悟,然則以明公之見,我下一步該如何行事。”
荀彧道:“君侯豈不聞范雎‘遠交而近攻’之計乎,如此,得寸,則公之寸也,得尺,亦公之尺也。”
荀彧接著說道:“徐州陶恭祖年老德薄,君侯旌旗向南,則徐州可定,兗、豫二州,處中國而為天下樞也,兗州四分五裂,劉公山無能為也,豫州盜匪橫行,袁公路不能治也。君侯以青、徐之眾,而收兗、豫之地,則中原必定,中原定則威震天下。然後,西向而討董賊,迎大駕於關中,還天子於舊都,挾天子以令諸侯,則漢室可興,霸業可成,此周公之業也。”
聽了荀彧話,劉備頓時覺得有些刺耳,心說荀彧這貨不是大漢忠臣麼,怎麼說起話來,處處不為大漢朝考慮,什麼“得寸,則公之寸也,得尺,亦公之尺也。”,什麼“挾天子以令諸侯”,這話是忠臣應該說的麼。
其實,劉備認為荀彧是大漢忠臣,是他對荀彧有所誤解,荀彧在勸說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時,對曹操說過,“昔晉文公納周襄王,而諸侯景從;漢高祖為義帝縞素,而天下歸心。”
把漢獻帝和周襄王和義帝比較,沒有一點尊重之心,這完全是把迎天子這件事,當做一塊籌碼來衡量,哪裡有一點忠臣的意思。
至於荀彧反對曹操稱王什麼的,也不是對漢室忠誠,而是對曹操忠誠。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不贊同曹操稱王,是為曹操考慮,只不過是曹操不領情罷了。
劉備在心中吐槽了一番荀彧,不過他還是知道荀彧說的有道理。
這番話,對於與劉備而言,頓時有一種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難怪歷史上劉備遇到諸葛亮,聽了隆中對,立刻就說自己遇到孔明,那是如魚得水。這種戰略上的規劃,果然是非同一般。估計以後就沒有“隆中對”了,今天這一對,日後大約就可以叫做“船中對”,或者“河中對”了。至於具體叫什麼,完全取決於日後劉備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稱之為什麼。
於是,劉備上前,握住荀彧的雙手,說道:“備今得明公,真如魚之得水也。何愁漢室不興,天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