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陽寧侯府昔日朱氏一言九鼎,連陰騖如陳瑛者都避其鋒芒,直至襲封爵位方才展開逆襲,汝寧伯一系的情形就複雜多了。最後一位汝寧伯,也就是楊氏一族的族長楊珪說是嫡出,可實際上只是記在太夫人名下,因而當初老伯爺一死就鬧出了一場爭襲官司。為了打點禮部和能夠左右此事的權貴,楊家原本就不殷實的家底被揮霍一空,這還不算被皇帝以各種藉口收回了之前歷朝賞賜的三四個莊子。
這會兒人到齊了,太夫人主位落座,曾經進鏡園勸說無果的五老爺楊瑾就第一個站起身來,神情沉痛地說:“傳承了百多年的爵位如今已經丟了,不但如此,那家通竊盜的當鋪更是讓咱們楊家顏面掃地這還不算,事到如今,二嫂竟然還把一丁點家事鬧到了順天府,還嫌咱們的臉丟得不夠麼?好端端的百年豪門落得這個地步,全都是因為治家無方不管怎麼樣,大哥既然軍流開平,這宗族事艾哥也決計承擔不起,如今咱們一族裡頭,就屬全哥官職最高,無論是挑長還是挑賢,這族長都應該……”
還不等他把話說完,江氏就眉頭一皺,淡淡地說道:“全哥連今天這宗族大會都沒功夫來,更不用說平日裡料理宗族事務了。五弟也不用說什麼挑選得力的執事或是族老從旁協助,難道從前二弟當族長的時候,這些就不曾設過,還不是闔族幾乎挑不出一個人才?再說了,在其位不謀其政,終究說不過去。所以,族長就不用考慮他了,這麼多人裡頭哪還挑不出一個族長?我今天來,就是為了撂這麼一句話,剩餘的你們商議吧”
陳瀾冷眼旁觀,見在座的一眾楊氏子弟有的面露訕訕,但更多的卻在交換眼色,臉上赫然是掩不住的欣喜,她不禁又把目光轉向了太夫人。就只見太夫人彷彿是睡著了似的半眯著眼睛,整個人一動不動,只從那攥著佛珠微微顫動的手上,卻能瞧出其人絕不平靜。
“既然是大嫂這麼說,那我就毛遂自薦了。”楊瑾傲然一笑,又輕輕捋了捋下頜那三縷頗有氣派的長鬚,“若是除卻大哥二哥這兩支不算,便該是我接任族長了”
此話一出,下頭響起了稀稀落落的兩個附和,但更多的卻是譁然反對。剛剛才給陳瀾搬過錦墩的那個年輕人便嘿然冷笑道:“五老太爺您倒是敢說當初要不是您和二老太爺爭搶那個爵位,結果事有不成就鬧到了順天府,咱們楊家的祖產怎麼會少了一多半?如今這時候您倒知道站出來了,不是想著這祖上傳下來的老宅吧”
“你……胡說八道”楊瑾氣得額頭青筋畢露,一巴掌重重拍在一旁的高几上,霍然站起身來,“這是什麼地方,連你爹都是晚輩後生,哪有你這個孫輩說話的餘地”
“五老太爺你不用一口一個長輩晚輩的教訓人你如今說二老太爺倒是一套套的,可您這些年都幹了什麼?私自和商賈合著在外城開賭場,這是有的吧?二老太太放印子錢,您讓五老太太摻和過一腳,這是有的吧?至於幫那些訟棍往順天府關說人情,這也是有的吧?剛剛大老太太說過,咱們楊家如今是闔族挑不出一個人才來,難道這還不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你,你給我閉嘴來,來人,把,把他趕出去”
看到剛剛還道貌岸然的楊瑾被說得一下子氣歪了鼻子,甚至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那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又見滿座人大多鬨笑,只有十一老爺楊珞和寥寥兩三人在那皺眉頭,陳瀾不禁暗自嘆氣,隨即便輕輕咳嗽了一聲。儘管她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只過了一會兒,這寬敞的屋子裡就安靜了下來,而門外更絲毫沒人應聲進來。
“全哥媳婦可是有什麼好提議?”
見五老爺楊瑾好容易擠出了一個得體的笑容看著自己,陳瀾便微微笑道:“今天各位到了這兒來,原是為了選定一個族長出來,若接下來還是這般自薦的自薦,挖苦的挖苦,到時候喧譁聲傳到外頭,未免不好聽。既然如此,不若請有意挑起這宗族重擔的諸位先站出來,也不說從前如何,只說接任了族長之後想要如何。待到全都說完了,便請各房都在紙上寫下名字,投入一個匣子裡,屆時再由人統計,按照得票多寡把族長選出來。自然,每一房一票,一共是九票,全都不記名,到最後若超過五票的人便算是透過了,如何?”
陳瀾實在是不耐煩聽這些人吵架,因而早早就和婆婆江氏以及十一老爺楊珞透過氣,此時便索性把無記名投票的法子撂了出來。見一群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卻誰也沒說出一個反對意見來,她就看向了太夫人。
“太夫人覺得如何?”
太夫人這才睜開眼睛,意味深長地看了陳瀾一眼,隨即眼神就黯淡了下去,老半晌才輕聲說道:“好,依你。”
她既發了話,底下十一老爺楊珞就頭一個開口附和,繼而其他人猶猶豫豫一陣子,終究是參差不齊地答應了。很快,九房當中除了五老爺楊瑾和十一老爺楊珞,就只有之前那個和楊瑾頂過的青年的父親四爺楊苗表示要角逐族長,接下來自然是逐個站起身來說話。五老爺剛剛受了挫,此時慷慨激昂地畫了一張誓要為宗族拿回爵位的大餅也就坐下了。而那楊苗就聰明得多了,說了一通仁義禮智信等等俗話之後,突然話鋒一轉。
“我是晚輩,若是成了族長,這些事務少不得便要請大伯母和三弟妹多多提點,絕不敢專斷獨行。須知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這楊氏一族是大家的,所謂族長,則是要全族人都能過上好日子……”他接下來又許了好一番願,到最後才笑容可掬地衝著江氏這邊一躬道,“我該說的都說完了,還請大伯母訓示。”
江氏年輕時外柔內剛,但在宣府多年,往來的都是軍官的妻女,那表面的一層柔也幾乎被磨光了,既是極其反感這樣的虛偽示好,此時就索性眉頭一挑:“你剛剛許願不少,卻不曾說憑什麼讓楊門復起,憑什麼讓族中人才輩出,我還有什麼好訓示的?”
眼見那楊苗被問得啞口無言,其子張了張口彷彿預備也加進來幫腔,陳瀾立時搶過話頭,因看著楊珞道:“十一叔,你可是最後一個了。”
相比裝腔作勢的楊瑾,大話滿篇的楊苗,楊珞站起身來,只是團團一揖,隨即便沉聲說道:“楊家到了如今,已經不是什麼水深火熱,而是在懸崖邊上諸位揪著已經軍流的二哥,可也該得想想,這些年咱們犯過多少把柄捏在別人手裡,家裡的子弟們又有誰是憑能耐考上了科舉,亦或是不靠恩蔭在軍中混了個前程?小錯看著不要緊,堆積多了清算起來,一樣是要命的,再加上後繼乏人,談什麼振興,不徹底敗落就不錯了”
見這一番話總算有那麼一點振聾發聵的作用,楊珞方才放緩和了語氣:“族學已經荒廢多年了,認真上課的倒是有那麼幾個,可全都是來附學的他姓孩童,咱們自己的孩子有誰是用心的?而要說弓馬,不說別的,就連我家的小子也是壓根連馬都上不去所以,既為族長,首先便是把族學收拾出一個好氣象來,定出最嚴格的規矩,把適齡孩子全都送進去好好調教,再選出幾個老成的家將教他們演習弓馬。當然,這是為了將來,如今還看不出效果。
至於眼下,首先便是把從前的事情設法一樁一樁抹平。這是最難的,但再難也不得不做皇上銳意除弊的決心大家都應該看到了,先是東昌侯,再是咱們汝寧伯,其餘勳貴也有不少或申斥或罰俸或罰沒莊田的。東昌侯那一家自盡之後,金家剩餘的族人幾乎一律編管遼東,這是什麼緣故?還不是因為他們不知好歹,而且後繼無人”
聽到這話,滿座的人除了江氏和陳瀾,以及不動聲色的太夫人之外,幾乎人人色變。良久,總算有人不服氣地冷笑道:“不過是二哥一個人犯事,怎麼就會牽連到咱們?”
“二哥所犯之事,相比當初東昌侯所犯之事,又輕了幾分?”
一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楊珞這才看向了江氏和陳瀾,見陳瀾衝著自己微微點頭,他想起那時候陳瀾讓丫頭送給自己的信,心底生出了一種不可抑制的敬畏來。那上頭寫的東西,有些是他想到的,比如族學,有些卻是他不曾想到的,比如楊氏一族如今尚未全盤傾頹,只是因為天子尚留了一線之機。
這時候,陳瀾也微微點了點頭:“如今既然都說完了,那大家一一投票吧。”
江氏提起筆來一蹴而就,而其餘眾人則是斟酌了再斟酌,甚至有人偷眼看看江氏和陳瀾,又在三個候選人當中掃來掃去。過了許久,直到陳瀾親自捧了木匣子站起身,人們方才手忙腳亂地在紙上寫好了,又小心翼翼摺疊了起來。陳瀾一一收了,等走到太夫人跟前,見其看也不看投了進去,她便轉過了身。
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一陣高聲喧譁。
“我這個宗婦不在,誰敢選什麼族長”
隨著這個聲音,就只見門簾一掀,鄭氏一把甩開左右攔阻的媳婦,徑直闖了進來。太夫人眉頭一挑正要說話,滿座其他人頓時發出了嗡嗡嗡的聲音,五老爺楊瑾一下子站起了身,掃了鄭氏一眼就露出了譏誚的神情。
“宗婦?老2連家裡祖傳的爵位都丟了,這族長宗子之位在那時候就已經該解職了,你還稱什麼宗婦?要不是娶了你這個放印子錢的不賢之婦,他也不至於這麼一把年紀還要到開平那邊去吃沙子掙命還有,你到順天府去撒潑,還把咱們楊氏一族全都拉下水去,如此不顧大局的行徑,你還敢稱宗婦?”
自從丈夫襲封了汝寧伯,鄭氏得了誥命之後,雖是同輩兄弟妯娌之間多有齟齬,可往往是背後使勁,當面鮮少有人敢這般頂撞她,因而被楊瑾這樣直截了當地頂了上來,她只覺得渾身鮮血一下子都衝到了頭上,神色一時間變得異常猙獰。
“我從來都是這府裡主持中饋的宗婦,有什麼不敢認的,你還有臉指斥我,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不成,男盜女娼的事難道你還幹得少了……”
眼見鄭氏急紅了眼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陳瀾面色一沉,但要設法時,卻不防有人輕輕按住了自己的手。她立時側頭看了看一旁的江氏,發現這婆婆衝自己微微搖頭,隨即往主位太夫人的方向瞅了一眼,她立時也看了過去。就在這一剎那,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太夫人冷笑著直接伸手往一旁高几上一擼,原本擺得穩穩當當的那個茶盞一下子跌落了下來。